西陵弗国
神子宫的朱漆殿门早已被风沙蛀空了半扇,慧启蹲在满地狼藉里指尖划过哥哥曾经所著的经卷。
他试着模仿哥哥翻书的手势,拇指碾过泛黄的纸页,却怎么也学不来那份指尖凝着金光的从容。
“悟心你看!“
桃夭突然从殿外,裙摆沾着半尺泥污,掌心却小心翼翼拢着什么。她疯癫的眼神里难得有了光彩,像献宝似的摊开手:“会跳的!好好玩这是什么......“
掌心那只油黑的蛐蛐蹦跶着,后腿蹬在她干裂的虎口上。
他抬起手,动作慢得像在模仿谁的姿态,指尖轻轻拨开她额前黏着的乱发。
“这叫蛐蛐。“
声音出口的刹那,他刻意放软了语调,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扬——那是哥哥对桃夭说话时,独有的温柔腔调。
桃夭果然笑了,露出两排沾着泥垢的牙齿。
她把蛐蛐往他手心里一放,指尖触到他掌心的瞬间,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眼里的光又开始发飘。
“悟心......“她喃喃着,蹲下身去追那只蹦走的蛐蛐,“以前你说过,听蛐蛐叫,就知道地里的麦子熟了......“
慧启没接话。
他只是看着那只蛐蛐逃出屋外。
“嗯,哥哥还说过麦子熟了,百姓就能吃饱了....“
桃夭的动作猛地顿住。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却没回头。殿门的风卷着沙粒打在她背上,像谁在无声地叹息。
殿门被风推得再开宽些,莫染尘的长袍先探进来半截,衣摆扫过门槛上的沙砾,带起一串细碎的响动。
他身后的楚灵汐提着食盒,竹篾编的盒盖缝隙里,漏出点玫瑰糖糕的甜香。
“小启。”
莫染尘摊开手,般若剑的剑柄在昏光里泛着哑色,缠绳磨断了三股,剑穗上还沾着暗界特有的、洗不净的黑泥。
“暗界我翻了三遍,石狱、骨海、连海底的淤泥都掘了。”
他指尖摩挲着剑脊褪尽金光的梵文,喉结滚了滚,“没找到师弟。只找到这个。”
慧启抬头时,正看见般若剑倒映出自己的脸——眉骨处沾着点经卷的墨痕,像极了悟心偶尔走神时,被砚台蹭到的模样。
“辛苦莫大哥了。”
没有哭腔,没有颤抖,连尾音都平直得像殿外的地平线。他伸手接过般若剑,剑柄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凉得像哥哥最后垂落的指尖。
楚灵汐走上前来,将食盒放在供桌上。
“小启,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慧启把般若剑轻轻靠在供桌旁,离桃夭最近的那只烛台边。
他拿起一块玫瑰酥,递过去时,目光掠过楚灵汐泛红的眼眶,又落回莫染尘紧抿的唇上——他们眼里的疼惜像潮水,却谁也没再说一句安慰的话。
“我不饿。”他说,声音依旧平稳,“桃夭姐姐或许想吃。”
桃夭果然扑了过来,双手在糕点堆里乱抓,玫瑰酥的碎屑沾在她哭花的脸上,像撒了把碎金。
慧启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忽然想起哥哥总说,桃夭吃甜的样子,像揣了颗偷来的糖,既慌张又快活。
只是此刻,她吃着糖,眼泪却顺着嘴角往下掉,混着糕点的碎屑,在下巴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慧启捏着两块咸蛋黄酥,转身时,扫过桃夭散落的发丝——她正把整块绿豆糕往嘴里塞。
“楚姐姐,能帮我照看桃夭姐姐吗?”
楚灵汐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莫染尘按住手背。
她喉间的话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
慧启没再回头,他攥着糕点踏出殿门。
枯井旁的老槐树落尽了叶,枝桠在暮色里张牙舞爪。
阿宣蹲在井沿上,翠羽华裳被风吹得鼓鼓囊囊,远远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眼前一亮,尾羽上的星斑“唰”地炸开,金红交杂,比残阳还艳。
“死小沙弥!”
她故意扭过头,“六个月零五天!本姑娘还以为你死外面了!”
慧启走到井边,把咸蛋黄酥放在青石板上。
他没像往常那样笑,只是蹲下身,下巴抵着膝盖,望着盘旋的暮色。
阿宣的尾羽悄悄收了收。
她瞥了眼那两块糕点,又飞快转回头,嘴硬道:“谁稀罕你这甜腻腻的东西?本姑娘昨天刚抓了三只肥硕的野鸡,比你这破酥饼......”
话没说完,指尖已不受控地捏起一块酥饼。
咸香混着蛋黄的油润在舌尖炸开时,她看见慧启的脸颊上,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滚,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喂,”
阿宣的尾尖不自然地蹭了蹭井壁,“小沙弥你怎么了?”
慧启没应声。
她又往前凑了凑,尾羽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终于看清那是水——透明的,带着点咸涩的气,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
“这是什么?”她伸出指尖,小心翼翼碰了碰那滴还挂在他下巴上的水。
“这是眼泪。”
慧启的声音很轻,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的咸涩混着糕点的油香,在唇边晕开奇怪的味道。
阿宣的尾羽猛地一颤,星斑的光瞬间暗了暗。她缩回碰过泪痕的指尖,放在鼻尖嗅了嗅。
“眼泪?”她歪着头好奇道:“那是什么?为什么我活了五百年都没有?”
“因为你不懂情。”
“情?这又是什么?”
“情啊……”
慧启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被风撕成断断续续的碎片,“是会让人愿意把心挖出来,给对方当糖嚼的东西。”
阿宣的尾羽猛地竖起来,“疯了不成?挖心多疼啊!”
“是疼啊。”
慧启低头笑了笑,眼泪却掉得更凶,“可哥哥说,甜的东西,都是要忍着疼才能尝到的。”
阿宣歪着头,额间的孔雀翎羽轻轻颤动。她抓过最后一块咸蛋黄酥,狠狠咬了一大口,油渣掉在衣襟上:“傻死了!疼的话躲开就是,谁会笨到往刀尖上撞?”
慧启没接话。他只是望着井底越来越浓的黑暗,那里像个巨大的漩涡,正一点点吞噬着残阳的最后一点光。就像哥哥被拖进暗界时,那片漆黑的裂缝,也是这样贪婪地吞掉了所有的金莲。
“或许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的尘土,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可真遇上了,躲不掉的。”
“躲不掉?”本姑娘才不信!”
可不知为何,阿宣尾羽上的星斑却乱了节奏,像谁在她心里,轻轻敲了一下不和谐的鼓点。
她望着慧启转身要走的背影,喉间像卡了块没嚼烂的酥饼,堵得发慌。
“喂!”阿宣突然喊住他,声音比刚才凶巴巴的语调软了半分,“好了好了,看你这样……”
她抬手抓了抓心口的衣襟,翠色华裳被指尖攥出几道褶子,脸上却摆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我这里也闷闷的。”
慧启停下脚步,没回头。
阿宣飞快地扭过头,从尾羽最蓬松的地方揪下一片翎羽——那片羽毛比别处的更亮,星斑像揉碎的月光,在暮色里泛着细碎的光。
“喏。”她把翎羽往慧启手里一塞,指尖触到他的掌心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你不是之前总吵着要吗?送你了。”
慧启低头看着掌心的羽毛。
羽根还带着点温热的气息,星斑在他指尖轻轻颤动,像有生命似的。他想起初见时,自己伸手想去碰她的尾羽,被她狠狠啄了手背;想起她说过“飞禽的羽毛岂肯随便送人”,此刻却把最漂亮的一片塞给了他。
“你……”
“别多想!”
阿宣立刻打断他,尾羽又炸开半尺,“本姑娘是觉得看着你现在这样心烦,拿片破毛堵你的嘴!”
她说着,转身就往井里跳,尾羽扫过井沿的青苔时,却故意放慢了半分。
“小沙弥……拿了羽毛还不走,想留下来听本姑娘打盹吗?”
慧启把羽毛塞进袖中,转身往神子宫走去,袖中的羽毛轻轻颤动着,像一颗刚被种下的种子,在暮色里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