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裂痕·困兽之斗与无声惊雷
宫门外的喧嚣并未持续太久。萧灼强撑着病体,接受了万民伞与百姓拳拳心意,温言抚慰,承诺必不负所托,定护山河无恙。她的出现,她苍白却坚毅的面容,她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惶惶不安的民心。
然而,仅仅是站定那片刻,接受那山呼海啸般的叩拜与期盼,几乎耗尽了她刚刚由药物压下的最后一丝气力。返回养心殿暖阁的路上,她的脚步已然虚浮,全靠百里牧云几乎半扶半抱着才未曾软倒。
甫一踏入暖阁,隔绝了外界视线,她便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呛出一口暗红的淤血,身子一软,向前栽去。
“殿下!”百里牧云脸色骤变,及时揽住她,将她小心放回榻上,指尖迅速搭上她的腕脉,内力源源不断渡入,眉头锁得死紧。
脉象紊乱虚弱,内息翻腾不休,旧伤新创交织,更有急火攻心之忧。她全凭一股意志力强撑到现在,此刻心神稍松,身体便立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抗议。
“无……无碍……”萧灼艰难地喘息着,试图推开他的手,“外面……还有很多事……”
“外面的事,有臣,有烬殿下,有文武百官!”百里牧云语气罕见地带上了强硬,不容置疑地将她按回榻上,“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若您倒下,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他动作迅捷地从怀中取出银针,手法精准地刺入她几处大穴,以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南疆秘术,强行疏导她体内乱窜的内息,平复翻涌的气血。
萧灼还想挣扎,但身体的极度疲惫和银针带来的强制性镇静效果,让她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抗拒不过汹涌而来的黑暗,再次昏睡过去。只是这一次,她的睡颜依旧不安,眉头紧蹙,仿佛在梦中也无法摆脱那沉重的江山社稷。
百里牧云守在一旁,看着她即便昏迷也难展的愁容,温润的眼底漫上深切的心疼与凝重。他深知,眼前的危机,远未结束。北疆战火,朝堂清洗,双生秘密的半公开,还有那个被困在听雨楼……随时可能爆发的萧澈。
每一处,都是可能将一切努力焚毁的火种。
……
与此同时,听雨楼秘密据点。
地下密室的空气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种无形的焦躁,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萧澈躺在冰冷的石榻上,身体依旧被药物带来的无力感牢牢禁锢,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但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不羁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不甘、愤怒、担忧,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洛风……”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一直守在门外,如同雕像般的洛风立刻推门而入,单膝跪地:“楼主。”
“药效……还有多久?”萧澈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费力,额角青筋隐现,显然在对抗着身体的麻痹。
洛风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至少还需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萧澈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血红,“四个时辰……北狄的铁骑可能已经踏破了玉门关!姐姐她在宫里……要面对多少明枪暗箭!我却被困在这里……像个废物!”
他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试图挣扎起身,却只是让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换来更深的无力感和剧痛。
“楼主!您别动气!伤势会加重!”洛风急忙上前,却又不敢触碰他,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无奈,“烬殿下……也是为您好。此刻外面太乱,您的身份又……”
“为我好?!”萧澈猛地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尖锐扭曲,“把我像个囚犯一样锁在这里,就是为我好?!她萧烬除了会用这种强硬的手段,还会什么?!她根本不懂……根本不懂我有多担心!”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眼神却死死盯住洛风:“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听雨楼有秘法,能强行冲开药力……虽然会伤及根基……洛风,帮我!”
洛风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楼主!不可!那秘法凶险异常,轻则武功尽废,重则经脉寸断!属下绝不能眼睁睁看您……”
“如果我死了,能换姐姐平安,值得!”萧澈几乎是吼出来的,眼中是全然不顾一切的疯狂,“如果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洛风!这是命令!”
洛风跪在地上,身体僵硬,内心陷入极大的挣扎。作为听雨楼掌事,他必须对楼主的安危负责。但作为看着萧澈长大、深知他对长公主殿下执念的人,他又无法完全拒绝这份近乎自毁的请求。
就在洛风天人交战之际,密室角落的阴影里,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声音,轻轻响了一下。
咔哒。
声音极轻,却让洛风瞬间警觉,猛地转头望去,手已按上了腰间的软剑。
只见墙角一块看似毫无异样的石砖,竟无声地滑开了一条缝隙,一枚细小的铜管从里面滚了出来。
是听雨楼最高级别的密道传信!唯有历代楼主和少数几个核心掌事才知道的绝密途径!
洛风立刻上前,捡起铜管,检查无误后,迅速打开,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瞬间变了。
他猛地看向萧澈,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诡异的放松?
“楼主……您……您可能不必动用秘法了。”
萧澈一怔:“什么意思?”
洛风将纸条递到他眼前,语气复杂:“刚刚收到的消息……来自宫里‘幽影’的紧急线报……陛下……陛下驾崩了!”
萧澈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父皇……驾崩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消息真正传来时,依旧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那个给予他皇子身份,却又让他一生都活在身份阴影下的男人,那个看似威严,实则对姐姐们心怀愧疚的父亲……真的走了。
短暂的震惊和莫名的酸楚过后,一个更强烈的念头瞬间席卷了他的大脑!
皇帝驾崩!国丧!新君未立!
这是比北狄入侵更加混乱、更加危险的权力真空期!宗室、权臣、甚至后宫……所有潜伏的野心都会在这一刻疯狂滋长!
姐姐!姐姐她现在正处于风暴的最中心!
“还有呢?!”萧澈急声追问,声音因急切而颤抖,“姐姐怎么样了?宫里情况如何?”
洛风快速道:“消息是幽影通过密道紧急传出的,内容有限。只说陛下于卯时初刻驾崩,当时只有长公主殿下、百里世子及少数心腹太医在场。殿下似乎……受了极大打击,但强撑着没有倒下。目前消息应该还被封锁在乾清宫内,但恐怕……瞒不了多久。”
萧澈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父皇去了,姐姐独自面对这一切……她刚刚经历宫变,身受重伤,身心俱疲……如何能扛得住这接连而来的巨变?
“不行……我必须出去……我必须去她身边!”那股强大的执念,竟然冲破了药物的部分禁锢,让他猛地撑起了些许身子,虽然手臂剧烈颤抖,却显示出一股骇人的意志力。
“楼主!您别急!”洛风连忙按住他,语气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绝对阻止,他快速说道,“幽影在传信末尾,还附加了一句话……是烬殿下的意思。”
萧澈动作一顿,猛地看向他:“她?她又想干什么?”
洛风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似乎也难以理解那道命令:“烬殿下说……‘若那废物醒了还有点用,就让他动用听雨楼所有力量,给本王查清楚,陛下驾崩前,最后接触过药膳和熏香的都是哪些人!一个都不许漏!’”
萧澈愣住了。
查父皇驾崩前接触药膳和熏香的人?
烬在怀疑……父皇的死因?!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他的脑海,瞬间让他沸腾的血液凉了半截,却也带来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清醒。
是了……父皇虽然病重,但一直用药吊着性命,为何偏偏在这个内外交困的节骨眼上突然驾崩? timing 未免太过“恰到好处”!
如果是自然死亡,那便是天命。
但如果是……有人等不及了,或者想借此机会再掀起更大的风浪呢?
通敌卖国之事已有端倪,那弑君……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萧澈眼中的疯狂和焦躁渐渐褪去,被一种冰冷的、属于听雨楼楼主的锐利所取代。他终于明白了萧烬那道看似羞辱命令背后的真正意图——不是不让他插手,而是给了他一个更关键、更适合他身份的任务!
清查先帝死因,揪出可能存在的弑君逆贼!
这远比他现在拖着残躯闯进宫去,更能真正地帮助到姐姐,帮到這個摇摇欲坠的王朝。
“洛风。”萧澈的声音彻底冷静下来,虽然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立刻解除我身上的药力限制,用最温和的方式,我需要保持清醒。同时,启动听雨楼‘天听’系统,最高权限,彻查陛下病重期间所有经手御药房、太医院、以及乾清宫侍奉之人,尤其是最后十二个时辰的所有记录、人证、物证!要快!”
“是!”洛风眼中闪过一抹如释重负和敬佩,立刻领命。只要楼主不再想着自残般冲出去,什么都好说。
高效的机器再次运转起来。不同于无烬城的血腥杀戮,听雨楼的行动如同无声的蛛网,迅速蔓延向皇宫的每一个细微角落,探寻着可能被掩盖的黑暗真相。
萧澈靠在榻上,感受着体内药力正在被特殊手法一点点化去,力量逐渐回归,但随之而来的也是伤口更加清晰的剧痛。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目光锐利地思考着。
烬……这一次,算你狠。
但也……谢了。
……
乾清宫。
气氛庄重而哀戚。龙榻之上,皇帝已然阖目,面容安详,仿佛只是沉睡。
萧灼跪在榻前,已经换上了一身素服,脸色苍白如纸,眼圈红肿,却强忍着没有再落泪。百里牧云静立在她身后一步之处,同样身着素色长袍,神情肃穆。
几位绝对忠诚的老臣和宗亲(如裕亲王)跪在稍远的地方,低声啜泣着。
皇帝驾崩的消息,目前依旧被严格封锁在这座宫殿之内。但每个人都清楚,这纸包不住火。每一分每一秒,外面的局势都在变得更加危险。
“殿下,”老太医颤巍巍地上前,递上一份刚刚紧急查验的初步结果,“陛下……脉象确是油尽灯枯之兆,并无明显外力所致伤痕或毒物迹象……只是……”
“只是什么?”萧灼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只是……老臣在陛下最后所用的安神汤药残渣里,发现了一味‘梦陀罗’的子粉……此物少量确有安神之效,但若剂量稍重,或与陛下日常服用的几味药材相遇……便会加速心血耗竭……”老太医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伏了下去。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油尽灯枯是事实,但这“梦陀罗”子粉的出现,却让这自然的死亡,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
是有人故意加重了剂量,想要陛下……悄无声息地早点走?
萧灼的手猛地攥紧了衣袖,指甲掐入掌心。
果然……果然连父皇的死,都成了权力博弈的筹码吗?!
是谁?是那些通敌的叛党?还是宗室里另有野心之辈?想利用国丧和新旧交替的混乱,谋求更大的利益?
“查!”萧灼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给本宫彻查!这碗药,经过谁的手!谁有机会触碰药渣!”
命令刚下,殿外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幽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对着萧灼和百里牧云微微一礼,然后低声道:“殿下,世子。无烬城那边……刚刚清理了礼部侍郎和鸿胪寺少卿府邸。在礼部侍郎的书房暗格里,搜出了……他与北狄往来的一部分密信副本,其中提及……若京城事成,愿助北狄大王子里应外合,并在事成之后……奉上‘病重之君’的人头,作为投诚大礼……”
“轰——!”的一声。
仿佛一道惊雷在萧灼脑海中炸开!
奉上‘病重之君’的人头?!
所以……所以父皇的死,真的不是自然!是那些卖国贼计划好的!是他们献给新主子的投名状!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彻骨的悲凉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百里牧云及时扶住她,他的脸色也异常难看,温润的眼眸中首次迸射出骇人的杀意。
“好……好一个礼部侍郎!好一个里应外合!”萧灼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异常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恐惧,“还有谁?名单上还有谁?!”
幽影低头:“正在加紧审讯其家眷和心腹,很快会有结果。城主的意思是……这些人,或许与宫中下药之事也有关联。”
线索,开始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更加黑暗和庞大的阴谋。
就在这时,又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殿下!殿下!不好了!宗人府宗正、几位老王爷,还有……还有好些个御史台的官员,带着一大帮人,硬闯宫门,说要……说要面见陛下!说听闻陛下病危,要见最后一面!守卫……守卫快要拦不住了!”
来了!
萧灼和百里牧云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这句话。
消息果然泄露了!或者说,那些幕后之人,算准了时间,开始发难了!
他们以探病为名,实则是要逼宫,要确认皇帝生死,要在新君确立前,抢夺最大的话语权和利益!
萧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体内翻涌的气血和滔天怒火。她看了一眼龙榻上安详的父亲,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她缓缓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素白的衣袍,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一刻,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牧云,随我出去。”她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幽影,告诉烬,宫里这边我来应付,让她……放手去查,放手去杀!我要所有参与此事的人,付出代价!”
“是!”幽影领命,瞬间消失。
萧灼抬步,走向乾清宫殿门。百里牧云紧随其后,如同她最坚实的影子。
殿门缓缓打开。
门外,晨曦已然普照,却驱不散那黑压压一片、来势汹汹的人群所带来的阴霾。
以头发花白的宗人府宗正为首,数十位宗室勋贵、文武官员,正与宫廷侍卫紧张对峙着,嘈杂的吵闹声不绝于耳。
当看到一身素服、面容冰冷、一步步从殿内走出的萧灼时,所有的声音骤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探究、质疑、敬畏,以及毫不掩饰的野心。
萧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为首的宗正脸上,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宗正大人,各位叔伯臣工,如此兴师动众,闯宫惊扰父皇清净……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