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日落·帝星陨落与暗流汹涌
乾清宫内,萧灼那句“与京城共存亡”的誓言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炸开,却又被一种更庞大、更悲壮的寂静迅速吞没。
殿内留下的几位老臣眼眶发热,胸腔里堵着难以名状的情绪。国难当头,站在最前方的,竟是这位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长公主。她那单薄的身躯里迸发出的决绝意志,像一根骤然绷紧的国之脊梁,硬生生撑住了即将倾塌的天穹。
“臣等……誓死追随殿下!”以裕亲王为首,几位重臣轰然跪地,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破釜沉舟的血气。
萧灼微微颔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动摇,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她迅速下达后续指令,调派人员,稳定城内秩序,安抚惶恐的百官和百姓,每一项命令都清晰果断,直指要害。她仿佛彻底剥离了所有属于“萧灼”个人的情感,化身为一尊只为存续而战的冰冷玉雕。
然而,唯有紧紧站在她身侧、感知敏锐的百里牧云,才能察觉到她撑在御案上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以及那强韧脊背深处透出的、一丝几乎要被巨大压力碾碎的脆弱。
就在这时——
内殿那扇一直紧闭的、象征着帝王寝居的蟠龙金漆大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吸引所有人心神的“吱呀”声。
一名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老太医,踉跄着走了出来。他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眼神空洞,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无尽的悲恸和无力回天的绝望。
他走到御案前,甚至忘了行礼,只是用一双不住颤抖的手,高高举起,然后深深匍匐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一声闷响,伴随着他嘶哑、破碎、如同被砂石磨砺过的哭腔,响彻死寂的大殿:
“陛下……陛下……驾崩了!!!”
轰隆!!!
尽管早有预感,尽管已被北狄破关的噩耗冲击过一轮,但当“驾崩”二字被如此正式、如此绝望地宣告出来时,所有人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脚下的地面彻底崩塌,直坠无尽深渊。
裕亲王身体猛地一晃,被身旁的臣子死死扶住才未倒下,老泪瞬间纵横。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更是瞬间跪倒一片,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低低地蔓延开来。
国之砥柱,崩了。
在这个内忧外患、强敌兵临城下的时刻!
萧灼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霎时惨白如雪,不见一丝血色。她猛地用手抓住御案的边缘,指骨凸起,用力到几乎要将其捏碎。那双清亮决绝的眸子里,先是瞬间的空茫,仿佛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意义,随即,巨大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海啸般轰然席卷而上,几乎将她的理智彻底淹没。
父皇……
那个会温柔唤她“灼灼”的父皇……
那个即便病重也努力为她支撑起一片天的父皇……
真的……走了?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在她独自面对这滔天巨浪的时候……撒手人寰。
喉咙口涌上浓重的腥甜,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她不能倒,绝对不能倒!
百里牧云的心狠狠一揪,下意识上前半步,想要扶住她,却见她已经猛地挺直了背脊,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惊人的意志力,将所有的悲恸、脆弱、彷徨死死锁回眼底最深处。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悲泣或失神的众人,声音出奇地平静,却带着一种冻结一切的冰冷和威严:
“哭什么?”
两个字,不高,却像带着冰碴,砸灭了低泣声。
“父皇龙驭上宾,乃国之巨恸。但此刻,北狄铁骑即将兵临城下,京城百万军民性命系于一线!岂是尔等哀泣之时?!”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每个人的脸:“收起你们的眼泪!父皇在天之灵,要看到的不是一群只会哭泣的懦夫!而是能守住他江山社稷、护佑他子民安康的忠臣勇士!”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声音里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一字一句,清晰下令:
“传令:依祖制,秘不发丧!”
“陛下驾崩之事,暂限于此殿之内!若有半分泄露,动摇军心民心——”萧灼眼中寒光爆射,“立斩不赦!”
“是!”众人心头一凛,齐齐应声,强行压下悲恸,意识到此刻局势的严峻性。若皇帝驾崩的消息此刻传出,外有强敌,内无主心骨,京城瞬间就会大乱!
“裕王叔,”萧灼看向老亲王,“宫内之事,尤其是父皇……龙体安置,暂由您全权负责,务必稳妥,不容有失。”
“老臣……领旨!”裕亲王擦去眼泪,眼神变得坚定而肃穆。这是托付,更是责任。
“其余诸位,各归其位,全力应对北狄之危!方才部署,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臣等遵命!”
臣子们匆匆领命而去,每个人都面色沉重,脚步却不敢有丝毫迟疑。巨大的悲痛被更巨大的危机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殿内很快空旷下来,只剩下萧灼、百里牧云以及几个绝对心腹的影卫和内侍。
当最后一位臣子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萧灼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脊背终于难以抑制地弯曲下去,她猛地转过身,双手死死捂住嘴,剧烈的咳嗽压抑地从指缝间溢出,殷红的血迹顺着苍白的指节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殿下!”百里牧云脸色骤变,上前扶住她几乎软倒的身体,快速将精纯的内力输入她体内,护住她心脉。
萧灼靠在他手臂上,身体轻颤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闭着眼,浓密的睫毛上沾着细微的水光,却硬是没有让一滴眼泪落下。
良久,她才缓缓平息下来,推开百里牧云的手,自己站直了身体,用手背狠狠擦去唇边的血迹,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硬。
“我没事。”她的声音沙哑,“牧云,外面的防务,绝不能乱。你去盯着,尤其是……承恩王那边。”
百里牧云深深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担忧和不忍,但他知道此刻自己该做什么。他重重点头:“殿下放心,京城在,牧云在。”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您……节哀,保重。”
说完,他毅然转身,大步离去。温润的世子此刻化身坚冰,必须去镇住外界的风暴。
萧灼站在原地,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内殿大门,眼神深处是无人能见的、碎裂般的痛楚。
幽影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
“殿下,城主和听雨楼那边已有进展,所有证据直指承恩王。城主问,是否……”幽影做了一个抹喉的动作。
萧灼缓缓摇头,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告诉烬,暂缓。现在杀他,只会让他党羽惊散,或狗急跳墙,于守城不利。让他继续跳,让他以为自己手握权柄,胜券在握。等北狄兵临城下,等所有牛鬼蛇神都冒出头……再一并清算!”
她的眼中闪烁着冷酷而智慧的光芒,那是一种将个人血仇彻底融入家国大局的可怕冷静。
“重点查他与北狄勾结的具体证据,还有那个失踪的小福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在天下人面前,将他钉死在叛国弑君的耻辱柱上!”
“是!”幽影领命,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听雨楼楼主……似乎动用了某种秘法强压伤势,追踪线索极狠,城主让属下提醒您……劝着些。”
萧灼的心猛地一缩,刺痛蔓延开来。澈儿……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去办吧。”
幽影消失。
空荡的大殿内,只剩下萧灼一人,还有内殿里那已然沉睡的帝王。
夕阳的光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寂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帝星陨落,日落西山。
而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
听雨楼密室内。
萧澈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溅落在身前的地图上,那上面标注着承恩王势力范围和北狄进攻路线。
“楼主!”洛风惊呼上前。
“无妨……”萧澈抬手阻止他,脸色白得吓人,眼神却亮得灼人,死死盯着地图上某一处,“……玉门关失守得太快,太容易了。李将军是沙场老将,即便寡不敌众,也不该连一天都守不住……除非……”
他的手指猛地点向地图上玉门关侧后方的一处隘口:“……除非这里,绥远卫,根本没有发出预警,甚至可能……主动放了口子!”
绥远卫指挥使,是承恩王妃的亲侄子!
“楼主英明!”洛风立刻反应过来,“我们之前截获的承恩王与边将密信中,就有提及绥远卫!已派人去查,但那边消息暂时断绝!”
“必须打通!”萧澈咬牙,忍着经脉中针扎般的剧痛,“动用一切力量,最快速度确认绥远卫的情况!拿到他们通敌的证据!这是扳倒承恩王、甚至扭转战局的关键!”
一旦坐实边将通敌,故意放北狄入关,那不仅是承恩王的罪证,更能揭示北狄并非不可战胜,他们的快速推进是建立在背叛之上!这对于提振即将守城的军民士气,至关重要!
“是!属下亲自去办!”洛风意识到事情重要性,转身就要走。
“等等!”萧澈叫住他,喘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细小的竹管,递给洛风,“把这个……用楼里最快的雀鹰,送给姐姐……她需要这个……”
竹管里,是他刚刚收到的、关于承恩王通过地下钱庄向北狄输送巨额金银以作“买路钱”的铁证之一。这虽不能直接证明弑君,但却是勾结外敌的实锤!足以让姐姐在必要时,先拿下承恩王!
他不能亲自去姐姐身边守护,那就用他的方式,为她递上最锋利的刀。
洛风接过竹管,重重点头:“明白!”身影瞬间消失在密室外。
萧澈脱力般向后靠在榻上,冷汗浸透重衫,眼前阵阵发黑。秘药的副作用和强行运功追踪的反噬正在疯狂侵蚀他的身体。
但他嘴角却扯出一丝带着血色的笑意。
老匹夫……你的末日,快了。
姐姐……等我……
……
承恩王府。
书房内,气氛却与外界的紧张悲壮截然不同。
老承恩王萧远山看着手中刚刚到手的“督管安兴门防务”的手令,脸上掩饰不住得意和狰狞的笑容。
“黄毛丫头!终究是嫩了点!无人可用,还不是得靠本王?”他嗤笑一声,对心腹谋士道,“她以为这是权柄?哼,这是本王的登天梯!”
安兴门,虽非正门,但亦是关键城门之一。掌握了此处防务督管之权,他就能安插自己人手,控制一部分兵力!
“王爷神机妙算!那小皇帝死得真是时候!”谋士谄媚道,“如今北狄入关,京城大乱,她萧灼一个丫头片子如何能稳住局面?最终还得靠王爷您出来主持大局!届时,这南靖的江山……”
萧远山眼中贪婪大盛,却又闪过一丝疑虑:“陛下驾崩的消息,确实准确吧?乾清宫那边……”
“千真万确!”另一名刚刚从皇宫眼线那里得到密报的心腹低声道,“里面哭声虽然压抑,但绝对错不了!龙驭宾天了!萧灼是在强撑,秘不发丧!”
“好!好!好!”萧远山连说三个好字,兴奋地搓着手,“真是天助我也!让她秘不发丧!正好方便本王行事!”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安兴门:“立刻让我们的人接管安兴门防务关键位置!通知我们的人,做好准备!等北狄大军一到,城外激战正酣之时……”
他脸上露出残忍而得意的笑容:“……就给本王打开安兴门,迎北狄勇士入城!”
“到时候,城内大乱,萧灼猝不及防,本王再以‘清君侧、诛妖女’为名,联手北狄,控制京城!这南靖的龙椅……”他眼中充满了疯狂的野心,“合该换本王来坐坐了!”
“王爷英明!”心腹们纷纷拜倒,仿佛已看到从龙之功在向他们招手。
“那个小福子,处理干净了?”萧远山忽然想起一事,冷声问。
“王爷放心,早已沉入护城河底,喂了鱼虾,绝无后患。”
“嗯。张远太医的家小呢?”
“……也已全部‘送走’,绝无活口。”
“很好。”萧远山满意地点点头,眼中尽是冷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怪,就怪他们命不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黄袍加身的景象,却全然不知,自己所有的阴谋和丑态,都已通过无烬城和听雨楼无孔不入的监视,化作一条条罪证,正飞速汇向皇宫和那个地下密室。
一张无形的巨网,正在缓缓收拢。
而他,就是网中那条最蠢笨、最疯狂的鱼。
……
夜幕缓缓降临,笼罩住动荡不安的京城。
皇宫深处,一盏孤灯下,萧灼轻轻抚摸着手中那枚还带着体温的细小竹管,里面是弟弟拼死送来的铁证。
她看向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仿佛吞噬了一切光亮。
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冷。
父皇,您看着吧。
看着女儿,如何为您复仇。
看着女儿,如何守住这山河。
看着那些魑魅魍魉,如何……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