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茹迎着祖母刀子似的目光,毫不退缩。暖阁里死寂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顾老夫人的脸绷得像块风干的硬木,攥着佛珠的手指骨节泛白。过了令人窒息的片刻,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冰冷刺骨:“谁准你去那种地方?”
“无意走错,”顾清茹声音平稳,手心却掐出了印子,“那屋子锁着新铜锁,里面墙上有刻痕,地上有干透的血迹。奶奶,那地方到底发生过什么?二叔公顾文山的失踪,是不是跟那里有关?”
“住口!”顾老夫人猛地坐直,薄毯滑落在地,她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榻沿,发出闷响,浑浊的眼珠里翻腾着被彻底激怒的火焰,“谁给你的胆子提这个名字?谁准你打听这些陈年旧事?!”
“因为顾家有人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因为那屋子锁着新的锁,里面藏着血!”顾清茹的声音也扬了起来,压抑的愤怒和恐惧冲破了表面的平静,“奶奶,那是人命!是顾家人的命!您封住一扇门,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顾家的命?”顾老夫人冷笑一声,那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骨头,“顾家的命,就是顾家的脸面!就是几代人积攒下来的根基!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她喘了口气,胸膛起伏,锐利的目光死死钉住顾清茹,“清茹,你是我亲孙女,我才容你站在这里说话。收起你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思!顾家的事,轮不到你来刨根问底!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该烂在泥里!再敢去碰那地方,再敢提一个字……”她话没说完,但那眼神里的警告比任何言语都锋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顾家就再没你的位置!听懂了吗?”
那赤裸裸的驱逐威胁,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顾清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她看着祖母那张被怒火和某种深藏的恐惧扭曲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不容置疑的强硬,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这不是她认识的奶奶。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顾老夫人。家族的脸面,冰冷的根基,比人命重要。
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垂下眼,掩住眼底翻腾的失望和更深的决绝,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顺从:“……孙女儿明白了。”
顾老夫人盯着她低垂的头颅,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想再说什么,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为这事闹腾。”她重新靠回软枕,闭起眼睛,捻佛珠的手指却微微发颤。
周妈无声地走上前,弯腰捡起地上的薄毯,轻轻搭在老夫人身上,动作熟练而麻木,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
顾清茹没有再看榻上的人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沉重的镣铐。推开暖阁沉重的木门,深夜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廊下的灯笼依旧昏黄地亮着,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晕。她反手轻轻带上门,将那令人窒息的檀香和药味关在身后。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窒息感和愤怒的余烬。奶奶的拒绝和威胁像冰冷的铁链捆住了她的手脚,但那间血屋的景象,窗后窥视的眼睛,还有明远提到“二叔公”时的恐惧,却在她脑中愈发清晰。不能放弃。绝不能放弃。
她直起身,准备离开。就在抬脚的瞬间,一股极其熟悉、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再次攫住了她。不是错觉!那股被死死盯住的感觉,粘稠、冰冷、充满恶意,比在明远门外时更甚!它就在附近!在廊下灯笼光线无法穿透的某个黑暗角落!
顾清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头皮发麻。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极其缓慢、警惕地扫向左侧廊柱后那片最浓的阴影。灯笼的光线在那里被完全吞噬,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亮的黑洞。那窥视感,就来自那里!它没走!它一直在等!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上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但她没有尖叫,没有逃跑。白天在血屋窗外的遭遇,奶奶冰冷的警告,此刻身后暖阁里那沉重的秘密……所有的压抑和愤怒在这一刻猛地冲破了恐惧的堤坝。一股混杂着决绝和怒火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直刺向那片黑暗!廊柱后的阴影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却在她看过去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滞涩了一下,仿佛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反击。夜风穿过长廊,带着一丝腐朽的气息,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那凝如实质的压迫感。她的指尖悄然掐入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更加清醒——那黑暗里藏着的,绝非善类。
顾清茹死死盯着那片黑暗,牙齿紧咬。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察觉,不再伪装恐惧。她用眼神,用全身紧绷的姿态,无声地向那片黑暗传递着一个信息:我看见你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每一寸肌肉都蓄满了力量。黑暗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视线与她交锋,冰冷而粘稠,她却毫不退缩,连呼吸都压得极轻极缓,如同猎手等待雷霆一击的时机。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片阴影。后背撞到了冰冷的廊柱,她才停下。对峙。无声的对峙在死寂的夜里蔓延。灯笼的光晕在她和那片黑暗之间投下一条模糊的界限。
几息之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形状的变化,更像是一股凝滞的恶意流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被冒犯的阴冷。随即,那股死死钉在她身上的窥视感,如同退潮般,倏地消失了。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片阴影。后背撞到了冰冷的廊柱,她才停下。对峙。无声的对峙在死寂的夜里蔓延。灯笼的光晕在她和那片黑暗之间投下一条模糊的界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混合着夜晚的湿气,让人感到一阵阵寒意。
几息之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形状的变化,更像是一股凝滞千年的恶意终于苏醒,缓缓流动了一寸,带着被凡人窥破踪迹的阴冷怒意。那瞬间,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连风声都为之窒息。随即,那股死死钉在她身上的窥视感,如同被利刃斩断的蛛丝,倏地退散无踪,只余下毛骨悚然的空寂。
廊下只剩下夜风吹动灯笼的细微声响,还有顾清茹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灯笼投下的昏黄光晕在青石砖上颤抖,仿佛也感知到方才那片刻的凶险。风中夹杂着远处传来的断续虫鸣,时隐时现,如同鬼魅的低语,为这死寂的夜平添几分诡异。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夜风掠过时激起一阵战栗。
她的手心微微出汗,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身旁冰冷的廊柱,那寒意竟似活物般顺着指尖窜入血脉,冻得她齿关轻颤。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肺腑间隐隐作痛。
她靠着冰冷的廊柱,大理石传来的寒意透过薄衫刺入肌肤,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柱面上。黑暗中那短暂的对峙耗尽了她大半力气,心跳如擂鼓般在耳膜间震荡。但就在恐惧退潮的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心却涌了上来,如同破晓时分刺破夜幕的第一缕光。奶奶那里是死路——这个认知冰冷而确凿。明远知道的事情有限,那间被血浸染的屋子,才是唯一的线索入口。既然明路不通,那就走暗路。
她缓缓站直身体,指尖在柱面上留下几道湿痕。最后瞥了一眼暖阁紧闭的门扉,那朱红漆木后藏着太多未说尽的秘密。她又深深看了一眼廊柱后那片重归平静的黑暗,那里曾有一道审视的视线与她交锋。转身时裙摆扫过积灰的石阶,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通往西跨院那片废弃旧屋的路径,无声而坚定地迈开了脚步。脚步落在青石板上轻如落羽,却每一步都踏碎过往的怯懦。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也是狩猎的时刻。月光被层云吞没,只有风声穿过廊庑如泣如诉。她要回去,回到那个被新铜锁封住的、藏着血和秘密的地方。这一次,她要撕开表象看清真相,哪怕要将指尖探入最狰狞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