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光绪年间,滇南密林深处,黑石寨。
黑石寨窝在群山的褶皱里,像一块被遗忘的、长满了苔藓的石头。这里的山,太高,太深,林太密,雾太浓。寨子里的人,脸上也总带着和山雾一样化不开的愁苦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敬畏。敬畏的对象,是后山那座终年云雾缭绕、被称为“神眠岭”的禁地。
每隔一甲子,寨子里就要举行一次最古老、也最血腥的祭祀——“山神娶亲”。
没有人见过山神的真面目,只知道它需要“童男童女”作为新娘新郎去“侍奉”。若不如期献上,山神震怒,便会降下瘟疫,驱使毒虫猛兽祸害寨子。
又到甲子年。寨老们枯坐在祠堂里,烟雾缭绕,如同他们的心情一样沉闷。抽签的竹筒摆在中间,里面放着全寨适龄孩童的名字。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每一次竹签落地的声音,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最终,两根签落下。 童男,是阿吉,才六岁,虎头虎脑,是父母的老来子。 童女,是阿月,八岁,沉默寡言,父母早亡,跟着瞎眼的奶奶和刚满三岁的弟弟阿宝艰难度日。
消息传出,阿吉家哭天抢地,他母亲当场晕厥。阿月家,那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里,却陷入一种死寂的绝望。瞎眼的奶奶摸索着,枯瘦的手一遍遍抚过阿月和阿宝的脸,老泪纵横,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月紧紧抱着懵懂的弟弟,小小的身子绷得像一块石头。她看着奶奶沟壑纵横的脸,听着窗外寨老派人送来红嫁衣时的催促声,又低头看看怀里吮吸着手指、对她全然依赖的弟弟。
她那双总是低垂着的、带着怯懦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沉淀下来,变得冷硬,决绝。
祭祀的前夜,她悄悄去了寨子里唯一还敢跟她家说话的赤脚郎中那里,跪了整整一夜,磕头磕破了额头,换来了一小包他珍藏的、据说是祖传的雄黄精粹。她又翻出母亲留下的一枚空心的银铃铛,小心翼翼地将那包气味刺鼻的雄黄粉末,一点点塞了进去,用蜡死死封好口,藏进贴身的衣袋里。
祭日。天阴沉得如同泼墨。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燃着巨大的篝火。村民们围在四周,脸上是恐惧、麻木,还有一丝扭曲的、祈求神灵息怒的虔诚。阿吉和阿月,被打扮得如同两个精致的纸人,穿着不合身的、鲜艳的红衣,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眼神空洞地被推到场中。
寨老念念有词,举行着古老而诡异的仪式。然后,四个强壮的汉子抬起两顶扎满符纸的竹轿,载着两个“新娘新郎”,在沉闷的鼓点和呜咽的芦笙声中,一步步走向后山那云雾弥漫的禁地。
山路崎岖,越往上走,雾气越浓,光线越暗。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林间静得可怕,连鸟鸣虫叫都绝迹了,只有轿夫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
终于,到了“神眠岭”下一处巨大的、向内凹陷的山壁前。山壁下,有一个黑黢黢的、散发着浓烈腥臊气的巨大洞口,仿佛巨兽张开的口器。洞口周围,散落着许多森白的、大大小小的兽骨,有些还很新鲜。
“送…送山神娘娘和山神爷入洞房——!” 领头的寨老声音发颤,喊完这一句,便如同被烫到一般,带着轿夫连滚爬爬地转身就跑,瞬间消失在来时的雾霭中,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没命。
空地上,只剩下两顶孤零零的竹轿,和里面两个穿着红衣、瑟瑟发抖的孩子。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阿吉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阿月却猛地掀开了轿帘。她跳下轿子,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她走到阿吉的轿子前,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说:“别哭了。躲到那块大石头后面去。我不叫你,千万别出来。”
阿吉被她镇住了,抽噎着,懵懂地照做。
阿月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枚沉甸甸的银铃铛,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她整理了一下身上刺眼的红嫁衣,竟然一步步,主动走向那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黑洞!
她走到洞口,停下脚步。里面漆黑一片,那股浓烈的腥气几乎让人作呕。她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处不在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只脚在摩擦地面。
她举起握着铃铛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洞内喊道:“山神老爷!新娘子…来了!”
声音在空旷的山壁间回荡,带着童音的尖锐。
“沙沙沙——!”
洞内的声响骤然变大!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被惊动,正在迅速爬出!
下一刻,一个难以形容的恐怖头颅,猛地从黑暗中探了出来!
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蜈蚣头颅!覆盖着黑红相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坚硬甲壳!头顶两根长鞭般的触须疯狂舞动!口器部位是两对如同巨大镰刀般、不断开合的漆黑毒颚,滴淌着粘稠的墨绿色毒液!一双复眼如同无数面暗红色的镜子,冰冷地聚焦在洞口那一点鲜红的人影上!
这根本不是山神!这是一条成了精的、大得超乎想象的百足蜈蚣!
阿月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全身,几乎要瘫软在地。但她死死咬住了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强迫自己站稳。她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弟弟阿宝。
那蜈蚣精似乎对这次“祭品”的主动有些意外,但它那简单的头脑很快被食欲占据。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猛地从洞中窜出,带起一股腥风!它那无数对如同钢矛般的步足刮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直扑阿月!
就是现在!
阿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她不退反进,迎着那扑来的血盆大口,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将手中那枚塞满了雄黄精粹的银铃,狠狠砸向了蜈蚣精大张的口器深处!
“噗!”
小小的银铃,精准地投入了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喉咙!
蜈蚣精的动作猛地一滞!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变成了极致的痛苦!
“嘶嗷——!!!”
一声惊天动地的、扭曲变形的惨嚎,猛地从它喉咙里爆发出来!雄黄至阳至烈,正是天下一切毒虫的克星!更何况是这等浓缩的精粹,直接在其最脆弱的体内爆发!
蜈蚣精疯狂地翻滚起来!庞大的身躯如同失控的列车,狠狠撞击着周围的山壁,碎石纷飞!它试图呕吐,试图用毒颚去抠挖,但都无济于事!雄黄的精气如同烈火,在它体内疯狂灼烧!
它的甲壳缝隙中,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身体内部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动作越来越疯狂,也越来越无力!
阿月早已趁机滚到远处,躲在一块巨石后,心脏狂跳,死死盯着那垂死挣扎的巨妖。
挣扎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最终,蜈蚣精发出一声不甘的、微弱下去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猛地抽搐了几下,腹部向上翻起,僵硬不动了。那无数令人头皮发麻的步足,也无力地耷拉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和雄黄的气味。
阿月等了很久,才颤抖着从石头后走出来。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如同小山般的虫尸。
蜈蚣精死状极惨,口器附近甲壳碎裂,冒出阵阵白烟。阿月忍着恐惧和恶心,目光落在蜈蚣精那相对脆弱的头颅与第一节身体连接的缝隙处。
她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甲壳缝隙狠狠砸去!
“咔嚓!”
甲壳破裂!一股墨绿色、粘稠腥臭的液体涌出!
阿月不顾一切,伸手进去掏摸!滑腻、冰冷、恐怖的触感让她几欲呕吐!但她咬牙坚持,终于,手指触碰到了一个温热、柔软、微微搏动的物体!
她猛地一拽!
一个拳头大小、不规则形状、散发着暗淡肉粉色光芒的肉瘤,被她硬生生从蜈蚣精头颅里掏了出来!那肉瘤表面布满血管般的纹路,还在微微跳动,仿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这就是蜈蚣精的妖丹!
几乎就在妖丹离体的瞬间,蜈蚣精庞大的尸身猛地干瘪、萎缩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华。
阿月握着那枚温热粘稠的妖丹,看着地上恐怖的虫尸,又想起洞中可能存在的……她鼓起勇气,点燃一支准备好的火把,一步步走入那腥臭的山洞。
火光所及,景象让她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冻僵了!
山洞深处,是一个巨大的巢穴。地面之上,累累白骨堆积如山!大多是各种野兽的骨骸,但其中,赫然夹杂着许多细小纤细的、明显属于人类的童骨!有些骨头上还残留着未曾完全腐烂的红色布片!
那些,都是六十年前、一百二十年前…被送来“侍奉山神”的孩子们!
“哇——!” 阿月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剧烈地呕吐起来,眼泪混合着胃液汹涌而出。不是害怕,是愤怒,是悲恸,是为所有被这愚昧和妖物吞噬的幼小生命!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山洞,手中的火把险些掉落。洞外的阿吉看到她,哭着跑出来。
阿月看着手中那枚还在微微搏动的妖丹,又看看山洞口的累累白骨,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愤与毁灭欲冲上心头!
她猛地举起那枚妖丹,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狠狠砸向旁边的山石!
“啪叽!”
妖丹碎裂!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蜈蚣精生命精华和妖力的浓郁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嗷呜——!” “吼——!” “嘶嘶——!”
刹那间,整个黑石寨周围的山林,仿佛炸开了锅!无数贪婪、饥饿的咆哮声、嘶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大地微微震动!
被妖丹气息吸引的山兽毒虫——豺狼、虎豹、毒蟒、巨蛛…如同疯了一般,从各自的巢穴里冲出,红着眼睛,朝着妖丹碎裂的方向疯狂涌来!它们相互撕咬,争夺着空气中散逸的妖丹精气,更将目标锁定了场中唯一的活物——阿月和阿吉!
兽潮!一场因妖丹而引发的恐怖兽潮!
阿月脸色煞白,紧紧抱住吓傻的阿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漆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离她不远处的一棵古树阴影下。
正是那个总在灾祸边缘出现的黑衣术士!
他看也没看那汹涌而来的兽潮和吓呆的孩子,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妖丹碎裂后残存的、一小块依旧散发着微弱粉光的肉块残余**。
他手中提着一个黑布笼罩的鸟笼。此刻,笼中传来一阵阵虚弱、痛苦的低吼,仿佛里面的生物正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术士闪电般出手,指尖一挑,地上那块妖丹残余便飞入他手中一个玉瓶内。他迅速揭开鸟笼黑布的一角——笼中,赫然关着一只皮毛黯淡、眼珠浑浊、不断咳喘的病弱猛虎!那虎瘦骨嶙峋,气息奄奄,唯有偶尔睁开的眼中,闪过一丝残暴的黑气。
术士将玉瓶中的妖丹残余,毫不犹豫地倒入了猛虎口中!
病虎吞下那点残余,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舒坦的低吼,眼中那丝黑气似乎瞬间浓郁了数倍,几乎将整个眼瞳染黑!但它依旧虚弱,只是暂时被这股邪异能量刺激了一下。
术士满意地盖回黑布,身影一晃,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他身后,是彻底陷入疯狂兽潮包围的、绝望的孩子,和那座刚刚见证了愚昧与残忍被另一种更冰冷无情的力量所利用的沉默山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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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百足宴(蜈蚣精·伪神食祭)
出处: 蜈蚣成精之说多见于民间志怪,《酉阳杂俎》载“百足虫长丈余”,《岭南异物志》述蜈蚣“能噉牛”。本章取其多足、剧毒、穴居之特性,塑为盘踞深山、冒充山神、索要童祭之巨妖。
本相: 深山老林中年深日久的巨型蜈蚣,吸纳地底阴煞之气或误食异草灵果而成精怪。体型庞大,甲坚如铁,毒颚如镰,性贪婪暴虐,尤嗜食生灵精气,尤以童男女之纯净生机为最。其智力或可不高,然本能驱使下,或通过制造小规模灾异(如驱兽扰寨),令愚昧山民恐惧,从而将其奉为“山神”,定期献祭,坐享血食。其体内结有妖丹,乃其力量精华所在,亦含剧毒与庞大生命能量。
理念:愚昧饲妖伪作神,刚烈一怒破凶冥。 蜈蚣精之祸,根源于山民之愚昧与恐惧。以其力制造灾异,便可被奉若神明,揭示对未知力量的错误崇拜往往滋养邪恶。孤女阿月以必死之决心,携雄黄克毒之物(象征知识与勇气)舍身弑“神”,揭露了伪神真面目,并以破碎妖丹引发兽潮,亦是对愚昧山村的另一种形式的报复与警示。然黑衣术士冷眼旁观,趁机取妖丹残余饲喂病虎(呼应前文),则暗示世间苦难常为更冷酷者利用,妖物虽除,人心之愚与冷,或为更大祸端之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