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啸云的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西城废塔这方狭小、冰冷、死寂的空间里!
“寒螭…严世贞的…亲生儿子?!”
李寻欢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那“玄阴寒玉”的极致寒气瞬间冻结!他空寂的眼神剧烈地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向地上冰封的“冰棺”,看向冰层下阿飞那张苍白、年轻、却总是带着孤狼般倔强与冷漠的脸!
这个沉默寡言、为他挡下致命暗器、为他硬闯天牢、为他硬接龙啸云一指、几乎付出生命的少年…竟然是那个害死他父亲、祸乱朝纲、不择手段的严世贞的亲生骨肉?!是二十年前鹰愁涧爆炸中,那个本该与他父亲一同灰飞烟灭的、代号“寒螭”的杀手?!
巨大的荒谬感、撕裂般的痛苦、以及一种被命运无情嘲弄的冰冷愤怒,如同无数根冰锥,狠狠刺入李寻欢的心脏!他身体晃了晃,肋下的剧痛似乎都麻木了,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
沈炼也震惊得僵在原地,手中的“清明”短刀都忘了握紧,眼神充满了骇然与难以置信。这个身世成谜、天赋异禀的少年,竟是仇敌之子?!
洞内只剩下冰棺散发的“滋滋”寒气声,以及三人沉重到几乎凝滞的呼吸。
龙啸云看着李寻欢剧变的脸色和眼中翻腾的痛苦风暴,深邃的眼眸中同样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楚。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在揭开一道陈年的、血淋淋的伤疤:
“当年鹰愁涧一战,惨烈异常。你父亲引爆火药,与数名顶尖杀手同归于尽,意图掩护我带着关键证据突围。爆炸的威力惊天动地,山石崩塌,涧水倒灌…我虽侥幸冲出,却也重伤濒死,昏迷前最后一眼,只看到那代号‘寒螭’的少年杀手,被爆炸的气浪掀飞,坠入汹涌冰冷的涧水激流之中…尸骨无存,是所有人的共识。”
他目光转向冰棺中的阿飞,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审视:“直到他出现在你身边,李寻欢。那独特的体质,那对极寒之力的掌控,那眼中深藏却无法磨灭的、对严世贞刻骨的仇恨…都让我产生了怀疑。尤其是江南道上,霜夫人临终前透露的信息,以及…严世贞对他那超乎寻常的忌惮与必杀之心!”
龙啸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洞悉:“严世贞此人,冷酷无情,视众生为棋子。能让他如此失态、如此不惜代价也要铲除的,除了威胁到他根本的敌人,恐怕…就只有他无法掌控、甚至可能反噬自身的…血脉至亲了!阿飞,就是当年坠入鹰愁涧未死的‘寒螭’!是严世贞用邪门秘法培养出的杀人利器!只是不知为何,他摆脱了严世贞的控制,失去了记忆,或者…选择了遗忘?”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李寻欢:“李寻欢,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他是仇人之子,亦是曾沾满血腥的杀手。但他为你所做的一切,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倔强与守护…你看得见!他如今躺在那里,命悬一线,是为了救你!他体内的寒毒,他承受的痛苦,或许…正是严世贞当年强加给他的代价!他是受害者,亦是…一把刺向严世贞最痛处的利刃!”
“现在,选择权在你。” 龙啸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磐石,敲打在李寻欢混乱的心湖上,“是执着于父辈的血仇,任由他在冰棺中走向死亡?还是…抓住这十二个时辰,救活他?让他有机会…亲手斩断与那个恶魔最后的联系?让他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龙啸云的话,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着李寻欢的灵魂。他看向冰棺。冰层下,阿飞灰败的脸庞依旧年轻,眉宇间凝结的寒霜也无法完全掩盖那份与生俱来的孤寂。他想起少年在龙王庙为他挡下毒针时的沉默,想起在天牢外拼死搏杀时的倔强,想起在法场混乱中寻找他时那双冰冷的、却隐含关切的眸子…一幕幕,如同温暖的烛火,试图融化那因身世真相而冻结的坚冰。
恨严世贞吗?恨!恨之入骨!
但阿飞…他是阿飞啊!是那个沉默地守护在他身边,几乎为他付出生命的阿飞啊!
父辈的血仇,是沉重的枷锁。
但眼前这份同生共死的羁绊,是活生生的、滚烫的、无法割舍的存在!
李寻欢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痛苦、挣扎,逐渐归于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悲悯的平静。那空寂的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彻底沉淀下来。
他缓缓地、艰难地抬起手,不是指向龙啸云,也不是指向沈炼,而是伸向了自己肋下那狰狞的、依旧在渗血的伤口!
他用沾染着自己鲜血的手指,在那厚厚的冰棺表面,缓慢而坚定地,写下了一个字——
**救!**
鲜红的血字,印在晶莹的寒冰之上,触目惊心,却又带着一种破冰而出的决绝!
龙啸云看着那个血红的“救”字,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光芒,以及更深沉的敬意。他点了点头,再无犹豫。
“沈炼!” 龙啸云的声音瞬间变得冷峻而高效,“你熟悉宫中旧档,也认得几个可靠的老内侍。我需要你立刻想办法,将一样东西,送到惊鸿公主手中!必须快!必须在守卫换防的间隙!必须…交到她本人手上!”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极其小巧的物件。
沈炼没有丝毫迟疑,接过油纸包,入手微沉,带着金属的冰凉感。他重重点头:“交给我!拼了这条命,也送到!” 他深深看了李寻欢和冰棺一眼,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闪出塔洞,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塔洞内,只剩下李寻欢、龙啸云,以及那具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冰棺。
“你的伤…” 龙啸云看向李寻欢肋下那被鲜血浸透、边缘泛着青黑的恐怖伤口,眉头紧锁。毒素在蔓延,失血过多,李寻欢的脸色已苍白如金纸,气息微弱。
李寻欢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冰棺中的阿飞。他艰难地挪动身体,靠坐在冰棺旁,将后背倚在冰冷的棺壁上。刺骨的寒意侵入身体,反而让他昏沉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伸出手,掌心隔着厚厚的冰层,虚按在阿飞心口的位置,仿佛要将自己微弱的热度和意志传递进去。
“阿飞…” 他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撑住…等我…带药回来…”
龙啸云看着这一幕,心中暗叹。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盘膝坐在洞口附近,闭目调息,青衫无风自动,一股沉凝内敛的气息散发开来,如同蛰伏的巨龙,警惕地感知着塔外的一切风吹草动,为这短暂而珍贵的喘息时间护法。同时,他也在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恢复着方才恶战消耗的元气,为接下来可能爆发的更惨烈冲突做准备。
时间,在死寂的寒冷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
……
深宫,暖阁。
浓重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仍未散尽。层层纱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寒意。惊鸿公主躺在柔软的锦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死灰般的青气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太子朱载垕布满血丝却充满惊喜的双眼,以及紫袍道人疲惫却欣慰的面容。
“皇妹!你终于醒了!” 朱载垕的声音带着哽咽,紧紧握住惊鸿冰凉的手。
惊鸿的视线有些模糊,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涌入脑海:恐怖的寒毒、冰冷的绝望、那枚赤金丹丸入口的温热、霜夫人决绝扑向自爆药傀的纤弱身影、以及那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漫天血雾…
“霜…霜姐姐…” 惊鸿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大颗大颗的泪珠瞬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那个亦师亦母、身世飘零、最终为她而死的女子,成了她心头最深的痛与愧疚。
“公主节哀…” 紫袍道人低声劝慰,眼中亦有悲悯,“霜夫人舍生取义,其情可感天地。她临终前,似乎将此物…用力塞入了公主手中。” 道人小心地捧起惊鸿一直紧握的右手,轻轻掰开她冰冷的手指。
一枚染血的护身符,静静地躺在惊鸿的掌心。
符体非金非玉,入手温润,正面刻着玄奥的道家符文,反面则是弯弯曲曲的波斯文字。血迹早已干涸,呈现出暗沉的褐色,却更添几分悲怆。
惊鸿怔怔地看着这枚护身符,霜夫人坠入汴河前那凄然又释然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抛来的,不仅仅是护身符,更是…一份沉重的托付?一份…指向某个秘密的钥匙?
“公主…” 一个极其轻微、如同蚊蚋的声音,在纱幔外响起。那声音刻意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迫。
朱载垕和道人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谁?!
只见纱幔的缝隙下,一只枯瘦、布满老人斑的手,极其迅捷地塞进来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随即,那只手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了回去,脚步声快速远去,消失在暖阁外廊的阴影里。
惊鸿的心猛地一跳!她认得那只手!是伺候过她母妃、后来在浣衣局养老的聋哑老太监刘公公!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是谁…让他冒死传递此物?
朱载垕眼神一厉,就要唤侍卫。
“皇兄…等等…” 惊鸿用尽力气,虚弱地阻止。她心中有个强烈的预感,这东西…至关重要!她示意太子将那油纸包拿过来。
朱载垕犹豫了一下,还是亲自上前,警惕地捡起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拆开。
里面没有书信,没有字条。只有一枚小巧玲珑、通体黝黑、未开刃的——**飞刀**!
刀身朴素无华,却流转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寂寥与决绝之意。刀柄末端,似乎用利器新刻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一个被寒霜覆盖的、残缺的**心形**!
“李…寻欢?!” 惊鸿的瞳孔骤然收缩!这飞刀!这感觉!她绝不会认错!是李寻欢的飞刀!那个让她魂牵梦萦、又让她痛彻心扉的男人!那个法场被劫、背负着“钦犯”之名消失无踪的男人!
他送来了他的飞刀!以这种隐秘而危险的方式!刀柄上那被寒霜覆盖的残缺心形…是什么意思?是诉说他的处境如同寒霜覆心?是暗示他的心因她而残缺?还是…指向某种需要她帮助的、如同被冰封的危机?
惊鸿的目光猛地转向掌心那枚染血的护身符!道观符文…波斯文字…飞刀…寒霜…残缺的心…
一道灵光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她颤抖着,将手中的护身符翻到刻着波斯文字的反面。那些弯弯曲曲的字符,她一个也不认识。但此刻,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些字符的排列组合上!她挣扎着坐起身,不顾太子的阻拦,指向暖阁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供奉着三清神像的紫檀木神龛!
“那…那里…” 惊鸿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神像…底座…第三块砖…按…波斯文…第七个字符的…走向…”
朱载垕和紫袍道人震惊地对视一眼。惊鸿此刻的表现,如同被某种力量指引!朱载垕立刻示意道人和心腹宫女警戒四周,自己则快步走到神龛前,按照惊鸿断断续续的指示,仔细摸索着神像底座。
果然!第三块砖微微松动!他按照惊鸿所说的波斯文字第七个字符的笔画走向,用力一按一推!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起!
神像底座侧面,弹开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暗格不大,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页薄如蝉翼、泛着淡淡金光的——**丝绢**!
丝绢之上,绘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体经络图,标注着无数细小的朱砂文字,其中几处关于疏导极寒、接续心脉的针法图解旁,赫然写着几个古朴的大字——**九阳回天针**!
《怜花宝鉴》残页!
惊鸿看着那张金丝绢,又低头看看掌心染血的护身符和那柄冰冷的飞刀,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明白了!霜夫人用生命保护的,不仅是她的性命,还有这救命的宝鉴!而李寻欢,用他视若生命的飞刀传递信息,是在向她求救!为了救那个…对他至关重要的人!那个让他的心“残缺”的人!
巨大的酸楚、愧疚、以及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瞬间淹没了惊鸿!霜姐姐用命换来的东西,李寻欢用飞刀传递的信任与恳求…她怎能辜负?!
“皇兄…” 惊鸿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满脸震惊与担忧的朱载垕,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帮我…我要出宫…去…西城废塔!”
“什么?!不行!你刚脱险!外面全是…” 朱载垕断然拒绝。
“皇兄!” 惊鸿猛地抓住太子的衣袖,力道之大,让朱载垕都吃了一惊。她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如同扑火的飞蛾,“霜姐姐死了!是为我死的!李寻欢…他在等我!在等这个去救命!你若拦我…我…我现在就死在这里!” 她猛地拔下头上的金簪,对准了自己纤细的脖颈!
“惊鸿!你疯了!” 朱载垕吓得魂飞魄散!
紫袍道人看着惊鸿眼中的决绝,又看了看那张《怜花宝鉴》残页,长叹一声:“殿下…公主心意已决,心结不解,恐生新疾。老道…愿护送公主一程。或许…此乃天意,亦是一场…救赎。”
朱载垕看着妹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疯狂与恳求,又看了看道人,最终,这位未来天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颓然地点了点头。他知道,他拦不住一个心死又复燃、决意赴死的妹妹。
……
西城废塔。
时间已过去近两个时辰。塔洞内寒气更盛。李寻欢倚着冰棺,脸色已由苍白转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肋下的伤口,青黑色蔓延的范围更大了,毒素在侵蚀他的生机。但他按在冰棺上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龙啸云忽然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射向塔外漆黑的夜色!他听到了!极其细微、却绝非寻常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而且…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皇家仪仗才有的节奏!
“来了!” 龙啸云低喝一声,霍然起身!
几乎同时!
塔洞那残破的拱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兵刃轻微碰撞的声音!似乎有护卫在与什么人低声交涉!
紧接着,一道纤细柔弱、裹着厚厚雪白狐裘的身影,在两名宫女搀扶和紫袍道人的护卫下,踉跄着冲入了塔洞!她脸色苍白如雪,气息急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含泪的美眸,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
是惊鸿公主!
她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倚在冰棺旁、气息奄奄的李寻欢,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寻欢!”
她的视线随即落在那具散发着恐怖寒气的冰棺上,看到了冰层下阿飞那张年轻却灰败的脸!也看到了李寻欢按在冰棺上那只手旁,那用鲜血写下的、刺目惊心的“救”字!
无需言语!一切都明白了!
惊鸿猛地挣脱宫女的搀扶,踉跄着扑到李寻欢身边,颤抖的手想要触碰他,却又怕加剧他的痛苦。“寻欢…我…我带来了!” 她哭着,从怀中取出那张在月光下泛着淡淡金光的丝绢——《怜花宝鉴》残页!
龙啸云眼中精光爆射!一步上前,接过那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丝绢!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那关于“九阳回天针”的详尽记载!
“道人!护法!准备施针!” 龙啸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掌控全局!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为了李正阳的托付,为了这二十年的隐忍,也为了…眼前这两个被命运残酷捉弄的年轻人!
紫袍道人立刻上前,将自身精纯温和的道家真气缓缓渡入李寻欢体内,暂时护住他微弱的心脉,延缓毒素扩散。同时,他迅速从随身药箱中取出数枚长短不一、闪烁着温润玉光的金针!
龙啸云则走到冰棺前,深吸一口气。他双手缓缓抬起,掌心相对,一股至阳至刚、却又精纯凝练到极致的雄浑内力开始凝聚!整个塔洞内的温度似乎都开始升高,连那“玄阴寒玉”散发的刺骨寒气都被逼退了几分!
他要用自身修为,化开这坚冰!为施针争取一线空间!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聚焦于那具冰棺和龙啸云身上!
就在龙啸云双掌即将按向冰棺的刹那!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废塔顶层传来!整个塔身都剧烈摇晃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
“在上面!放箭!格杀勿论!” 一个充满怨毒与癫狂的咆哮声,如同夜枭嘶鸣,穿透了塔壁,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是严世贞!他竟然追踪到了这里!而且就在塔顶!
伴随着他的咆哮,无数点燃的、裹着油布的火箭,如同密集的流星火雨,带着凄厉的呼啸,自塔顶倾泻而下!目标,正是塔底这个藏身的洞口!
严世贞!他终究还是来了!带着他最后的疯狂和毁灭一切的怨毒!要在阿飞获救的前一刻,将所有人连同这最后的希望,彻底埋葬在火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