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晨光从东南角的破窗漏进来,在石板地上铺了块菱形亮斑,尘埃在光斑里跳着碎金似的舞,供桌的漆皮剥落得像老人的手背,上面还放着一枚铜镜,此刻正躺在供桌边缘,被阳光照着,符咒纹路里凝着点暗红,像没擦干净的血。
见此情形,少宸后颈冷汗猛然间顺着衣领往脊背上淌,下意识用手摸下怀中,那张纸条还在,看来铜镜是被人从身上动过,急忙撑着发酸的手肘让自己努力站起来,慢慢挪到供桌前,伸手拿过铜镜,仔细查看一番,确认是自己那夜带出的铜镜,这才长呼出一口气,急忙又放入怀中。
眼角忽然瞥见供桌角落盖着块崭新的蓝布,他掀开布角,几个白生生的馒头滚出来,表面沾着零星的灶灰,显然是刚做出来不久,少宸将蓝布完全拿开,发现馒头有三十个左右,并且还放着一些疗伤的药以及新的布袋。
“谁...谁放的?”少宸喉头发紧,手指碰了碰馒头,又扫视一眼庙内,西墙根立着口新陶缸,比他半人还高,缸沿沾着水痕,里面盛着清冽的水。
少宸这才觉得自己又饥又渴,他拿起几个馒头,拖着一只伤腿踉跄过去,俯身掬起一捧水,水是凉的,却凉得沁人心脾,又大口的向嘴中塞进馒头,都没怎么细嚼,便就着水囫囵吞下,如饿鬼投胎一般。
一阵狼吞虎咽后,只觉腹中舒服许多,打着一个饱嗝。
“是那个黑衣人?”少宸捧着水,倒映在水面的脸皱成一团,他想起那夜黑衣人的出现,又看着伤口上规整的布带——这庙中所有“新”的痕迹,都像根无形的线,牵着自己往某个答案上靠。
“不可能是师父,他的身姿体态,自己再熟悉不过,特别是眼神,难道是大师伯李封江?这也说不通啊,他毕竟前些时日才被刺伤,而且救下自己没必要不现身。”少宸慢慢靠在供桌边坐下,“风凌寒?这也不可能啊,看到那黑衣人时,并没有发现其身后背着那斩鬼刀,况且他也不可能知道自己会在此处。”他又将自己认识的人都梳理上一遍:“可除了这三人还会有谁?”
少宸心中猛的一惊:“难道是丁松山?”可随即这个想法直接被否决,“师父说过丁松山的目的就是这面铜镜,他不可能救下自己后将铜镜还遗留在此处,再说他也没可能会救自己。”
“到底会是谁?”少宸时而捏着下巴,时而摇摇头,“难道会是师父的其他朋友,在暗中保护自己?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没听师父说起过任何人啊。”
一时间,少宸彻底陷入迷茫...
看着剩余馒头以及那些疗伤药,少宸道:“此人准备的如此充分,而眼下自己又行动困难,他定是先让自己在这庙中养伤,不如就在此休养,看看他会不会再来。”
想到此,少宸摸着怀中铜镜,找到一处有草木的地方,坐下身倚靠着,不知不觉中,困意又涌上来,他眨了眨酸涩的眼,见神像的泥胎在晨光里泛着暖黄,倒不似那夜般神秘可怖...渐渐的他竟躺下身去,慢慢合了眼。
......
再睁眼时,他竟然站在一扇陌生的红门前。
阳光不见了,头顶是铅灰色的天,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扇红门更加高大,朱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黑木,门环是两个扭曲的人脸,眼窝中不停流出深红色的血液,正“簌簌”往外漫,逐渐汇聚而下,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滩。
少宸想退,脚却像钉在地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右半身的伤口没了布带,血肉翻卷着,正:“滴答滴答”往下淌血,在地上画出条蜿蜒的红线,直通向红门缝隙。
那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血从门缝里涌出来,不是普通的红,是那种浸了朱砂又兑了锈水的暗褐,带着股腥甜的腐味,少宸踉跄着后退,却撞在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回头看,是面铜镜,和自己从红门里带出的那面铜镜一模一样。
镜面蒙着层雾气,他伸手去擦,雾气却凝成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淌,竟是血,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是口棺材。
红漆棺材,棺盖上压着七枚铜钱,少宸仔细查看,这正是师父所使用的那七枚引路钱,棺材停在义庄的青石板上,他认不出这个义庄是何处的,而棺盖正在缓缓抬起,露出条黑黢黢的缝。
“少宸...”沙哑的呼唤从棺材里钻出来,镜中的棺材缝里伸出只手,指甲长得能勾住青石板,指节处结着黑痂,像被火烧过又泡烂了的枯枝。
“少宸,师父冷...”
那手突然穿透镜面,抓住他的手腕,少宸尖叫着甩动胳膊,可那手像铁铸的,越抓越紧,指甲扎进他的皮肉里,疼得他眼眶发酸,镜中的棺材彻底掀开,可里面躺着的不是尸体,是张白纸。
白纸中央用朱砂写着“寻门”二字,血正从字里渗出来,在纸上漫开,将“寻门”泡成两团模糊的红,白纸突然动了,像活物似的卷起来,裹住他的脚踝,拖着他往红门里拽。
“不!”少宸踉跄着扑向红门旁的悬笔——那支插在石缝里的狼毫笔,笔锋上还凝着黑红的墨,正是那夜自己见过的“悬笔”,他抓住笔杆,笔毛却突然活过来,像无数条黑蛇,缠上他的手指,往肉里钻。
“写!”
声音从悬笔中传出来,居然是少宸自己的声音,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
少宸低头,见悬笔的笔尖正抵着地面,地上不知何时多了张白纸,墨迹顺着笔尖淌出来,自动写着:“棺中无骨,铜镜引门。”
墨迹突然断了,少宸抬头,见红门里的血浪退了,露出条通道,通道四壁嵌着无数面铜镜,每面镜中都映着他的脸,可每张脸的表情都不一样...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瞪着血红的眼,有的半边脸烂成腐尸一样。
最深处那面镜中,渐渐映出个女人的背影,她背对着少宸,手里攥着半块渗血的碎玉。
“你是谁?”少宸忘了疼,心神像被牵引一般,跌跌撞撞向通道里跑,悬笔在他手中剧烈震颤,笔毛扎得他掌心渗血,可他顾不上,只是盯着那道背影,喉咙发紧,“你等等我...”
女人没有回头,她走到通道尽头,抬手按在墙上。
少宸这才看清,墙上刻着扇小门,和外面的红门一模一样,只是更小,更旧,门环是两个婴儿的脸,眼窝里塞着晒干的艾草。
“你要去哪?”少宸扑过去,想抓住她的手,可指尖刚碰到她的衣袖,那衣裳就像纸做的,碎成雪片,飘进小门里。
小门“咔”的一声,猛然打开。
门后不是空间,是片血海。
血浪翻涌着,裹着无数张白纸,每张纸上都写着名字,可少宸却根本认不清这些字,那些名字在血里泡着,慢慢溶成红水,又被浪卷着,灌进小门上方的石缝里。
石缝里插着支悬笔,和他手中这支一模一样。
“少宸!”
声音从血海里浮起来,少宸抬头,见那女人站在血浪中,还是背对着自己,少宸纵身一跃,想拽住她,然后想看清楚她到底是谁?
可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他掉进血海里,血腥味呛得他睁不开眼,他拼命扑腾,却摸到无数只手——是那些白纸上的名字,他们的手从血里钻出来,抓他的脚踝,扯他的头发,往血底拖。
“少宸...醒!”
师父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少宸睁开眼,先前那女人已经消失不见,而赵柄铮出现在血海上空,手里举着半支悬笔,他将两支悬笔合在一起,笔杆上的刻痕严丝合缝,发出轻鸣。
“记住,血门背后不是地狱!”赵柄铮身影开始变淡,“是...是...”
“是什么?血门究竟在何处?”少宸嘶吼着,可声音被血浪吞没了,他看见悬笔发出刺目的白光,血海里的手纷纷松开,他被托着往上浮,直到撞在一面铜镜上。
镜中映出的,是他自己的脸。
可那又不是他,镜中人脸颊凹陷,右脸裂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里面嵌着半支悬笔。
少宸张了张嘴,镜中人脸也张了张嘴,发出鬼魅的声音:“醒!”
......
少宸是被疼醒的。
他猛坐起来,右半身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冷汗浸透衣服,庙内的阳光还是那样亮,可神像的泥胎又青灰了,金漆剥落处,竟隐约露出点暗红,像沾了血。
少宸急忙摸着怀中那面铜镜,还在,这才发现自己呼吸急促。
庙外的阳光突然暗了,少宸透过窗看见原本晴好的天飘来片乌云,正正罩在庙顶上,乌云中传来雷声,可那声音不对——不是“轰隆”声,而是“滴答”声,像血滴在青石板上的轻响。
他突然想起梦境中最后师父没说完的话。
“是...是...”
少宸攥紧铜镜,伤口的疼痛突然变得清晰,他望着庙外的乌云,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句哑声:“血门背后...到底是什么?”
“棺中无骨,铜镜引门...铜镜引门的意思,应该就是在那红门密室中,自己破解三百笔阵后,对应纸条上写得此面枚铜镜乃打开血门的初始。”少宸抓着自己头皮:“那棺中无骨又是什么意思,这是个噩梦,它到底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