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二哥在那和裴叔白话,我乍着胆儿走到木桶边。
探头一瞧,心就落回了肚子里。
桶里全是热水。
水面上还飘着两片鲜花瓣儿。
伸手试了试水温。
正好!
我扭头看向裴叔,正好打断二哥的话,“裴叔,您这是让我泡澡?”
“对。”
裴叔走过来,“你身上的疮包虽然消了,但体内还有余毒未清。今晚你的任务就是排毒,待会儿小许会进来帮你换水。”
“呀,还挺有情调呢。”
二哥凑过来看,刚一弯腰,脖子上那根大金链子“啪嗒”一声滑进了水里!
“哎!”
二哥急着伸手去捞,可木桶太深,胳膊根本够不到底。我刚抬脚想跨进去帮忙,却见那金链子居然自己浮了上来!
“二哥,你这金链子咋还能飘起来?”
我有点懵。
“这……嗨!买轻了呗!”
二哥讪笑两声,一把抓起链子甩了甩水,“一百克的不行,下回我高低得买个一斤多的戴上!栩栩呀,水没弄脏,你该泡就泡你的,小插曲,忘掉啊。”
说完,他忙不迭看向裴叔,“裴大师,我妹妹泡完就没事了吧?”
裴叔看二哥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先逼出余毒。明天起,我会给方栩栩传气。有了我的气,能照亮她的空屋,才能减轻妨害。”
“行!栩栩呀,好好听裴大师的话!”
二哥不太敢和裴叔对视,“那啥,你赶紧泡,哥在门外等着,顺便再跟裴大师聊聊收你为徒的细节。”
“有志啊。”
裴叔无奈地摇摇头,转而望向我,“方栩栩,我问你,若是你命格无恙,可曾想过要做先生?”
“没有。”
我老实摇头。
“还算坦诚。若你命格尚在,跑来跟我说要做先生,我或许会考虑,因为你命格不凡、心思纯净,入道也算有所依托。可如今,你是因为没有命格才出此下策——说得好听是临时抱佛脚,说得难听,你就是想从我这儿蹭点便宜……”
“裴叔,我没有!”
我有些着急,“我没想占您便宜!”
“裴大师,是我让栩栩……”
“有志你先别说话!”
裴叔直直看着我,“方栩栩,我当年入道时,师父问我:想学什么?风水、打卦、看相、驱邪,专攻一门,哪怕不精,也能混口饭吃。我说我全都要学。师父说不可取,你没那么大的造化。我不信。如今你看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又解开了大褂最上的两粒扣子,“全身如此,日日疼痛,夜不能寐。这就是我的反噬。”
我睁大眼睛——裴叔的脖子上也布满了蜈蚣一样狰狞的瘢痕!
全身都是??
那得多吓人!
“我的天!”
二哥惊呼,“裴大师,您这……”
“有志,你还要逼方栩栩拜我为师吗?”
裴叔系回扣子,神情严峻,“我是要收徒,但这个徒弟,注定要背负许多。我失去的、我想要的,都得靠他拿回来。方栩栩,可有这个本事?”
“我……”
我不敢再说大话。
“裴大师,您这不是以前走岔了道才有的反噬嘛,我妹妹不会的!”
二哥缓了缓神,“栩栩肯定走正道,她打小就爱看《美少女战士》,整天说要代表月亮消灭我!”
裴叔没理他,只是看着我:“方栩栩,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
“嗯哼——”
二哥故意清了清嗓子,“说你以后想当先生……”
“有志,这屋里没聋子。”
二哥干笑,“孩子小,我得引导引导……”
“方栩栩,你自己说。”
“我以前……”
我瞥了眼还在使眼色的二哥,抿了抿唇:“裴叔,我学跳舞时想当舞蹈家,学画画时想当画家,学武术想当大侠,上学了又想当科学家、文学家、思想家……想得太多了,有点选不过来。后来我就想,先长大,不管做什么,总之要做个好人。”
裴叔微微蹙眉:“什么?”
“是奶奶告诉我的。”
我笑了笑,“她说她小时候想当老师,可惜没机会上学;结婚后想生十个孩子,最后只活下来两个。夏天她盼别旱,秋天她怕涝,只愿一家人能吃上饱饭。她说很多人梦着梦着,一辈子就到头了。但不管结果如何,一定要做个好人——人做好了,不给亲人朋友添负担,自己活着也有奔头。我梦想很多,可归根结底,就是做个好人,做个有出息的人。”
“好!!”
二哥啪啪鼓掌,腋下还夹着他的小手包,“说得好!裴大师您看看,栩栩我妹妹!将来肯定有出息,您要不收她准后悔!”
“是得做个好人。”
裴叔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但做先生,你不行。”
说完转身就出了门。
“哎!”
我被这话激起了脾气,抻着脖子喊:“我行!”
“我看也行!”
二哥夹着包追出去,“裴大师您别一竿子打死啊,再聊聊!”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独自站在原地,满心委屈。
从我记事起,身边全是笑脸和鼓励。
舞蹈老师夸我身材比例好,是跳芭蕾的好苗子;
武术教练说我学动作快,没几天就打得有模有样;
体育老师看我扔垒球,一球飞越操场差点砸了校门口的煎饼摊,他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方栩栩,你这就是天生神力,为体育而生的啊!”
虽然我最终没练标枪或铅球,但那些期待和赞赏的眼神,我都记得。
怎么到了裴叔这儿,就只剩一句“不行”呢?
我可以选不学,但我不愿听人说“不行”。
热气袅袅,我束起头发,后脑轻靠桶沿。热水漫过肩膀,手指拨弄花瓣,水波轻荡,思绪渐渐飘远……
额头上沁出细汗,久了有些发晕。想站起来透口气,一低头却愣住了——
桶里的水竟变得像墨一样黑!
那两片花瓣也从淡粉转为鲜红!
我慌忙起身,看向自己的手臂:明明很白啊。
水怎么会这么黑?
难道是我身上的泥?
我这么脏??
“我进来了啊!”
许姨推门而入,手里还推着个稍小些的木桶。她将清水倒进小桶,捡出大桶里的花瓣,示意我换过去。
我坐进小桶,不好意思地问:“许姨,我是不是太脏了?水都黑了。”
许姨没吭声,把大桶里的黑水倒干净才瞥我一眼:“是毒!”
我“哦”了一声,可一转头又惊叫:“许姨!”
小桶里的水又黑了!
我身上到底有多少毒!?
“喊啥!”
许姨瞪我一眼,“再进大桶!”
“哦。”
我软着腿爬回大桶,差点摔进去。
许姨把花瓣扔回来,我这才注意到,那花瓣好像更红了。
如此换了三四次水,桶里的水终于渐渐清澈,花瓣也红得扎眼。
我汗出得几乎虚脱,有气无力地问:“许姨,可以了吧?”
排毒……真排啊。
许姨也累得够呛,看了看水:“行,出来吧!”
“谢谢许姨……”
屋里雾气弥漫,我浑身发软,低血糖症状都来了,只想赶紧出去喘口气。可刚迈出一条腿,许姨就拍了拍我的背:“站好!”
我晃晃悠悠地问:“还要干嘛?”
“搓呀!”
许姨不耐烦,“清完毒才算好!”
“啊?”
没等我拒绝,许姨利索地把我剩下的衣服褪了,戴上搓澡手套,上来就是一顿猛搓!
我疼得直抽冷气,想躲却没力气,只能像只熟虾似的弓着身子:“许姨,疼疼疼……”
许姨咬紧牙关,仿佛跟我有仇:“忍着!”
“别……”
我面容扭曲——亲姨啊!
许姨战斗力惊人,全身力气汇聚于澡巾,腮帮子鼓着,眼睛瞪着,从脖子到脚毫不留情!
到最后我连哼的力气都没了,全身火辣辣的,简直像受刑。
许姨也没安慰我,搓完就把我当火锅菜,在两个水盆里涮来涮去!
动作稍慢她就用搓澡巾拍我,嫌我磨蹭。
就在我以为今晚要交待在这儿时,许姨终于点头:“排干净了。”
“谢谢许姨。”
我拼尽最后力气换上干净衣服,瘫坐在一旁。
……
“栩栩,排完毒就是不一样!”
二哥背我回去的路上还在念叨,“擦啥了?这么香!”
我趴在他肩上,没力气回话。走到院子中间时回头一看,许姨正用红纸包着那两片被我泡得血红的花瓣,在墙根下烧了。
为什么烧?
回到屋里我才想明白:花瓣是用来吸走毒性的,变红说明毒已排尽,它们也没用了。
坐到炕边,我连灌两瓶水,累得没精神和二哥多聊,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很沉,没多久就开始做梦,是个极美的梦。
我穿着五彩斑斓的长裙,脚踏云彩,惬意地飞翔。山川湖海尽在脚下,微风拂面,嘴角不自觉扬起。右手挎着一只花篮,虽是空的,但我左手不断从篮中捧出什么,随风洒落——掌心中的空气瞬间化作熠熠生辉的雨露。
雨露落入青山,草木葱茏;洒向溪畔,野花烂漫。
我不停重复这个动作,鸟鸣声声,一派祥和。
直到一片花海映入眼帘,我惊喜四顾,心旷神怡。
霞光映照,每片花瓣都沾着露珠。其中一朵似是牡丹,花开得极大,层层叠叠。我忍不住伸手轻触,花瓣微微摇曳,花蕊中竟升起一个光晕环绕的妙龄少女!
“你是……”
花成精了!
我慌忙后退,刹那间,整片花海中升起无数少女,个个容貌娇艳、锦衣华服,朝着我惊诧的目光,她们含笑行礼,声音婉转动听:“众小仙恭迎娘娘……”
“……”
我吓蒙了。
虽然是梦,但一眼望去的花海和一眼望去全是古装少女,感觉天差地别!
谁……谁是娘娘?
我吗?
她们朝我笑得亲切又恭顺,领头的正是从那朵牡丹中升起的粉衣少女。她半低着脸继续说道:“娘娘愿力已答。即日起,娘娘每种一朵花,便可发一念力。种万万朵,发万万念。我等接收念力,可助娘娘重生。”
“什么?”
我没听懂,“万万朵是多少朵?”
重生又是什么意思?
粉衣少女笑而不语,其他姑娘也低眉浅笑。
我刚要追问,天边忽然乌云密布,小腹一阵酸胀,猛地睁开了眼——“嘶……”
水喝多了,得去厕所!
屋里不算黑,厨房灯还亮着。我急急忙忙下地,还没开门,就听见二哥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你能不能懂点事?我在山上陪栩栩又不是胡混!离婚离婚,你当我怕啊!”
二哥语气很冲,“咋的,不就是掉个胎吗?你又不是头一回!要离你就去起诉!朱晓玲,谁离了谁不能活……”
我本想出去劝劝,下一秒却顿住了动作——
“你管我骗没骗栩栩?破产怎么了,全赔算个屁!”
二哥压着嗓子,“朱晓玲,你要是怕受苦就滚,别扯我妹妹!我爸的投资跟她没关系,是陈叔、孙叔还有赵叔求着我爸入股那个地产项目的!他们钱不够,我爸才给做的担保!现在项目黄了,我爸看他们三家都要上吊,才把酒楼门市赔给他们!你说我爸不是受害者吗?我家六百万打了水漂,还因为担保赔得底儿朝天!我爸比谁都想哭,轮得到你叫屈?”
“房子?房子不可能给你!给了我们全家住马路去吗?栩栩回临海住哪儿?住农村吗?”
二哥声音发狠,“朱晓玲,结婚三年,我对你们老朱家怎么样?现在看我家破产你就闹离婚,可真让我长见识!明告诉你,离婚我同意,房子不能给你!我现在也回不去!行了,挂了,我要睡觉了!”
手机一按,二哥冷着脸转身——“……栩栩?”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要去上厕所。”
“哎,那个……我陪你!”
二哥愣了两秒就跟上来,“栩栩,你啥时候醒的?刚醒吧?你说你二嫂也够烦人,这胎掉了她心情不好,找茬跟我吵架……”
我没说话,解决完出来,二哥还跟在后面:“栩栩,是不是睡前水喝多了?以后别喝这么多,农村厕所都在外面,晚上多吓人。对了,好好洗手。明儿个我就去和裴纯良一屋,让老许太太陪你住,晚上在你屋里放个桶,省得你……”
“二哥。”
我坐到炕边,“我全听到了。”
“啊?”
二哥强笑,“听到啥了?是不是多想了?栩栩,哥跟你说,这叫……”
“你戴假金链子就是为了骗我?”
我看着他,忍住酸楚,“根本没有一千多万的存款,咱家什么都没了,是吗?”
“也不是。”
二哥低下头,“不还有房吗?现在房价涨得快,咱家那小楼还值个百八十万……”
我眼前模糊起来,嗓子发紧,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不想哭,却憋不回去,只好抬起胳膊用力擦眼睛:“你太烦人了,二哥,我太烦你了……”
“栩栩!是哥不好!”
二哥拍了拍自己的嘴,“我以为你睡得沉……妈的!都怪朱晓玲气的!栩栩,别哭啊,哥就是不想你上火。谁能想到动工的项目还能出问题,烂在那儿了?咱爸还给人做了担保,这不就……没事!咱爸就是不想你知道,特意让我瞒着。我这……嗨!”
他手忙脚乱地抱住我,“栩栩,别哭了行不?不就是破产吗?咱奶都挺住了!人这一生谁不经历点风浪?你这样哥心里难受!”
我并不想哭,知道哭解决不了问题。可一听二哥说我家破产、一无所有,我就想起爸爸带我四处找先生的情景——光医药费前前后后就花了十多万。
如果我不这么糟践钱,家里不会雪上加霜。
二哥也不至于戴个假链子出来忽悠人!
他比谁都好面子啊!
“二哥,所以你才要我学道的,是不是?”
我颤声问他,“你怕咱家做不了我的后盾,怕我出门受欺负,对吗?”
“我是……”
二哥红了眼眶,别过脸喘了口气,“人穷志短。咱家以前啥光景?现在呢?谁都怕咱爸上门,怕咱借钱。哥没啥能耐,就想你过得好,别矮谁一头。”
我握住他的手,擦了擦泪,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二哥,我刚才做了个梦,梦里我可神气了,穿着仙裙,站在云上洒雨露,带金光的。后来我到了一片花海,好像见到了很多花仙子,她们叫我娘娘……”
“??”
二哥有点懵,“啥意思?”
“也许,我真的是神仙转世。”
我看着他说,“二哥,她们让我种花,种上花,我就会好。”
“啊。”
二哥苦笑一声,“挺好,你要是喜欢就种,哥支持你,种几十亿朵,绕地球种!”
“所以我会没事的。”
我努力挤出笑容,“二哥,我相信我是有福气的。你明天就回家吧。”
“嘶,你……”
“我是神仙转世,谁都害不了我。”
我摘下他那条碍眼的金链子,“爸爸年纪大了,妈妈还在住院,更别说二嫂了,哪都需要人。你在这儿也是陪我干等。二哥,我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你回去吧,你要是不走,或者让大姐再来操心,那我还保什么命?不是把你们都搅合了吗?”
“栩栩,我能把你一个人扔……”
“我行!”
我望着二哥的眼睛,压住泪水,“你别忘了我还会武术,没人能欺负我。你要是不走,我真生气了。”
“栩栩……”
“就这么定了。”
我转身躺回炕上,背对着他,拉过被子盖好,“我明早给爸爸打电话。哥,你们越这样,我越难受……”
“那哥明天走之前给你买个手机。”
二哥小声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吗?哥给你买个最新款的平板手机。”
“我不要。”
我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我不喜欢手机,对眼睛不好。裴叔这儿有电话,有事打座机就行。”
“别犟。”
二哥在炕梢躺下,“手机钱哥还有,必须给你买。”
我没再说话,闷在被子里,嘴里发咸。其实我对有钱没钱的概念并不深——从记事起就没吃过苦。家里破产了,我依然没苦着。难受的是家人对我的包容和毫无保留的爱。
想到崔文娜,她受了欺负,家人却埋怨她找麻烦。
我呢?
我找的麻烦不是更多吗?
可我的家人没有一个责怪我。他们生怕给我压力,怕我有一丝不好的情绪。明明生活已天翻地覆,他们却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待我。
我的人生还没经历过什么挫折,甚至从不需要我思考什么。很多事在我看来理所应当:家人就该对我好,我是老小,他们就该让着我、宠着我、围着我转。
而崔文娜,像一面镜子,照亮了我的人生。
家人没有抛弃我。
世界也没有抛弃我。
我遭遇了最不幸的事,却又是最幸运的人。
如果没有他们的关怀,就算我活下来,会不会也变得阴郁沉闷?
听到二哥呼吸渐沉,我才敢转头看他。虽然他有很多缺点,却是最疼我的二哥。
晨曦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我撑开微肿的眼皮,望向那一缕光亮。
它就像我的希望。
窄窄的。
却透着无限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