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二十六年腊月廿十八
寅末的梆子声刚过第三响,扬州城的积雪终于停了。
铅灰色的云层裂开道细缝,惨白的天光漏下来,给永济仓的黑瓦镀上一层冷霜,檐角垂着的冰棱折射出细碎寒光,像悬在半空的尖刀。
仓前空地上,三十万两银箱堆得像座小山,箱角贴着的府衙封条还泛着新鲜的朱砂红,昨夜奉命看守的兵丁却已换了两拨。
头班兵丁的铠甲沾着雪水,冻得发硬,二班兵丁攥着刀柄的指节泛白,连呼吸都裹着白雾——谁都知道,这箱子里装的不仅是银子,更是叶臻的生死劫。
人群里突然起了骚动,一张叠得整齐的户部札子被手手相传,墨字在雪光里格外刺眼。
穿青布棉袍的盐商子弟倒抽冷气,手指把札子捏出褶皱,声音发颤:“再加二十万?十日之内凑齐五十万两盐税?这是要把叶姑娘往死路上逼!”议论声像带了冰碴的刀子,刮过冻得发硬的地面,一寸寸削着仓门阴影里那道纤细的身影。
叶臻裹紧了半旧的墨色披风,左手手背的烫伤还没结痂,粗布绷带渗着暗红血丝,冷风一刮,钻心的疼。
那伤是前几日为了抢运银箱,被灶上翻倒的滚油烫的,当时只草草裹了布条,如今一动,伤口便扯得生疼。
她垂着眼,看着雪地里自己模糊的影子,耳边突然响起尖锐的电子音——那是只有她能听见的幻听HUD,此刻正以刺眼的鲜红色疯狂闪烁:
【倒计时 10 天】
【新增负债 20 万两】
【爆仓概率 71%】。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铜算盘,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定神。
这算盘是萧澹然当初送她的,算珠是南疆铜料所制,比寻常算盘重三分,打起账来格外稳当。
可仓前人群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有人说她“自不量力,敢跟七姓盐商抢饭吃”,有人叹她“可怜,刚挣点家底就要被朝廷榨干”,每一句都像重锤,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辰正时分,南门外的盐市准时开市。黑漆描金的“大丰牙行”牌匾刚挂上,七大盐商的管事便齐齐站到柜台后,手里捧着厚厚的“旧盐引”,脸上是一模一样的冷笑。打头的王管事是王家的远房侄子,平日里仗着家族势力横行盐市,此刻把一叠盐引“啪”地拍在案上,声音洪亮得能穿透人群:“旧引贱卖!每引二百两,要的速来!”
人群刚起了阵小小的喧哗,西角的李管事又扯着嗓子喊:“一百两!我家老爷说了,今日只求周转,一百两一引!”话音未落,北头的张管事直接把价牌翻到了八十两。雪片似的卖单从四面八方砸进牙行,木制价牌被伙计们翻得“啪啪”响,每一次翻动,都像雪崩时滚落的冰块,砸得人心头发颤。
“疯了吧?昨日还二百两,今日直接腰斩!”穿绸缎的盐商攥着钱袋往后退,脸上满是恐慌——谁都看得出来,七大盐商是故意压价,目标直指叶臻。
也有想抄底的小商贩,手指刚碰到钱袋,见价牌还在往下跳,又慌忙缩了回去,嘴里念叨着“再等等,再等等”。
叶臻站在人群最前排,披风下摆被寒风卷得猎猎作响,指尖冰凉得几乎握不住算盘。算珠“噼里啪啦”响得飞快,她盯着牙行的价牌,在心里飞快盘算:“二百引旧引,昨日入手价二百两,现价八十两,账面浮亏二万四千两;若再跌二十两,本金直接腰斩。”
她记得萧澹然曾说过,七姓盐商最擅长“以本压人”,当年有个外地盐商想在扬州立足,就是被他们用低价倾销逼得倾家荡产,最后投了瘦西湖。
耳边的幻听HUD突然切换成直播间界面,彩色的弹幕像潮水般涌来:“爆仓警报!主播快止损啊!再拖就没本金了!”“七大盐商这是联手围剿吧?太狠了!”“要不要我们众筹点银子?别让主播输得太惨!”弹幕刷得飞快,可叶臻只盯着那行不断跳动的亏损数字,眼神沉得像深冬的湖水。她知道,此刻退就是死,唯有接下这招,才有一线生机。
“都别吵了!”叶臻突然开口,声音不算高,却像淬了冰,瞬间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冷漠。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牙行里那几个幸灾乐祸的管事,一字一句道:“八十两,这所有的旧引,我全收。”
“什么?”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哗然,有人直接惊得叫出了声;牙行的小厮捧着盐引的手顿在半空,愣愣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管事挑着眉走过来,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扫过她手背的绷带,语气里满是嘲讽:“叶姑娘,你知道这堆旧引值多少银子吗?就敢说‘全收’?别到时候拿不出钱,丢了自己的脸面。”他身后的管事们跟着哄笑,笑声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
叶臻没理会他的嘲讽,转身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东西:先是一叠银票,总共一千两现银,那是她仅剩的流动资金;再是一张泛黄的旧盐票母本,边角磨损,却依旧平整——那是她当初入行时,用全部积蓄从老盐商手里换来的凭证,也是她在盐市立足的根本。
“这些,够当抵押物了吗?”她看着牙行掌柜,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的伤口又渗出了血丝,在粗布绷带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掌柜的拿起盐票母本翻了翻,指腹蹭过票面的水印,又看了看那叠银票,迟疑着点了点头。
伙计们手忙脚乱地清点盐引,算盘声、纸张摩擦声混在一起,最后把十二张盖了牙行印鉴的旧引交到叶臻手里。
她接过盐引,指尖飞快地拨动腰间算盘,算珠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牙行里格外清晰:“总成本五十两一引,现价八十两,看似有盈利,可若再跌五两,就触到爆仓线了。”
耳边的幻听HUD瞬间跳到红色极限,电子音尖锐得刺耳:
【杠杆 1:6】
【爆仓线 75 两】【风险等级:致命】。
叶臻把盐引小心地收进怀里,紧贴着心口,那里还藏着萧澹然临走前塞给她的字条,上面只写了“撑住”两个字。
她转身走出牙行,背后传来王管事的冷笑声:“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她脚步没停,只是把披风裹得更紧了些,雪地里的脚印深了几分,像在宣示着绝不退让的决心。
七大盐商的动作比叶臻预想的更快。刚过午时,牙行的价牌就又往下跳了——七十两一引。
消息是通过店小二传到叶臻耳中的,当时她正在临时租来的小院里核对账目,听到数字的瞬间,算盘“啪”地掉在桌上,算珠滚了一地,有的滚到墙角,撞在冻得发硬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慌忙捡起算盘,重新计算,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二百引旧引,现价七十两,账面浮亏已经扩大到三万两。这意味着,她手里的流动资金几乎见底,再跌下去,就要被牙行强制平仓。院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牙行的刘掌柜顶着寒风跑进来,棉帽上沾着雪,脸上满是为难:“叶姑娘,对不住了,你抵押的那些东西,现在估值不够了,得补三千两保证金,不然我们只能按规矩平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