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困在温热的黑暗里。
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一丝风。只有一种沉重、粘稠、无边无际的黑暗,像凝固的油脂,紧紧裹着他,从四面八方温柔而固执地挤压过来。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着某种温热粘滞的液体,沉甸甸地坠入肺腑。他试图伸展四肢,那黑暗却如同有生命的活物,柔韧而密实地包裹着他,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激起黑暗深处沉闷的回应,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底传来的搏动——咚…咚…咚…缓慢,沉重,带着一种古老得令人窒息的韵律。这搏动与他胸腔里那颗新生的、同样在笨拙跳荡的心,奇异地应和着。
“我…在…哪?”他无声地发问,声音只在意识里回荡,被粘稠的黑暗吞噬得干干净净。他连自己的存在都无法确定,只有那无处不在的挤压感,以及身体内部传来的陌生悸动,证明着他并非这黑暗本身的一部分。
一种原始的恐惧,冰冷而尖锐,猛地攫住了他。这恐惧并非源于对黑暗的未知,而是源于这黑暗本身那庞大得令人绝望的存在感。它像一个巨大而柔软的子宫,温暖却令人窒息;又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牢牢囚禁。他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随时会被这无边的、脉动着的黑暗彻底溶解、同化。
不!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迸裂的第一颗火星,骤然在他混沌的意识里炸开。他不能就这样融化!他必须撕开这包裹!他必须…出去!
这念头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一股从未有过的蛮力,带着初生牛犊的莽撞和绝望的愤怒,在他筋骨血肉间疯狂奔涌。他猛地弓起背脊,凝聚起全身的力量,肌肉贲张,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向着头顶那看似最厚重的黑暗,狠狠撞去!
砰!
沉闷的巨响在粘稠的黑暗中震荡开去,仿佛撞上了一座柔软却坚不可摧的肉山。巨大的反冲力震得他浑身骨骼几乎散架,头颅嗡嗡作响。那黑暗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深海,随即涌来更强大的压力,温柔而坚决地将他压回原处。他像一只不自量力撞向岩石的飞蛾,徒劳无功,只换来更深的囚困。
窒息感更重了。黑暗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反抗,那温柔的包裹带上了一丝惩戒的意味,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像溺在滚烫的沥青里,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是更快地消耗着那刚刚点燃的生命之火。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淹没那点反抗的星火。难道…就这样结束?像一颗未曾闪耀便已熄灭的火种?
就在那点星火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一股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体的左侧深处爆发出来!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了他的肋骨深处,并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向外撕扯、顶撞!
“呃啊——!”一声无声的嘶吼在他灵魂深处炸裂。他猛地蜷缩起来,手指痉挛地抠向剧痛的源头——左侧胸腔之下。温热的液体,带着生命特有的腥甜气息,瞬间浸透了他按压的手指。这剧痛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是他身体深处某种沉睡的本能被强行唤醒,正狂暴地要求挣脱束缚。
他死死抵着那剧痛之处,指尖能清晰地触摸到一根异常坚硬、凸起的东西。它像一根不甘埋没的荆棘,带着冰冷的、决绝的意志,疯狂地想要刺破他的血肉,刺破这粘稠的黑暗,刺向某个未知的彼方。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加剧着这根“荆棘”的冲撞,仿佛它已忍耐了亿万斯年,只为此刻的破壁而出。
撕裂般的痛苦中,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沌的恐惧:拔出来!把它拔出来!
再没有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咬紧牙关,忍受着那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五指如钩,狠狠抠进自己滚烫的皮肉!指尖触到了那根冰冷坚硬的骨头,它比周围所有的肋骨都更粗粝、更沉重、更棱角分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属于他血肉的锋芒。他抓住它,用尽全身的力气,伴随着皮肉撕裂、筋骨分离的可怕声响,猛地向外一拽!
噗嗤!
滚烫的液体喷溅而出,带着他生命本源的气息。剧痛让他眼前一片漆黑,几乎昏厥。但手中,却握住了那根刚从他自己身体里拔出的肋骨。它足有他半身之长,通体呈现出一种沉甸甸、冷森森的灰白色,像某种巨兽的獠牙。骨头的断面粗糙尖锐,边缘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一丝丝灼热的金色光芒,如同活物般在骨质的纹理深处缓缓流淌、汇聚。整根骨头散发出一种原始的、暴戾的、足以劈开一切的气息。
它在他手中微微震颤,嗡嗡作响,仿佛一头被囚禁了亿万年的凶兽,终于嗅到了自由和毁灭的气息。那嗡鸣声与黑暗深处那古老缓慢的搏动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壮烈的和弦。
“斧…”一个破碎的音节,自然而然地从他淌血的唇间挤出。他明白了这骨头的意志。它要劈开!它要粉碎这囚笼!它要成为开路的锋刃!
他双手紧紧握住那根沉重冰冷的肋骨,粗糙的骨质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掌控力量的踏实感。那流淌在骨纹深处的灼热光芒,仿佛感应到他汹涌的杀意和决绝,瞬间大盛,沿着骨脊奔涌,汇聚向那最粗糙、最尖锐的断口!光芒炽烈,如同凝固的熔岩,硬生生在断口处“生长”出一片巨大、厚重、闪耀着毁灭性金光的斧刃!
巨斧成形!它沉重得几乎让他无法挥动,但斧身传来的搏动,却与他胸腔内那颗狂跳的心脏完美同步。他不再是那个在黑暗中徒劳挣扎的囚徒。他是战士!他拥有撕裂这黑暗的獠牙!
他深深吸气,那粘稠的空气带着血腥味涌入肺腑,点燃了更狂暴的力量。他屈膝,沉腰,将全身的力气,连同那拔骨断筋的剧痛,连同那被囚禁亿万年的愤怒,连同那初生生命对自由的全部渴望,都灌注到双臂之上,灌注到那柄由他自身骨血化成的巨斧之中!
“开——!!!”
一声狂野的、撕裂灵魂的咆哮,伴随着他倾尽全力的挥砍,终于冲破了粘稠黑暗的束缚,如同惊雷般炸响!
轰隆——!!!
巨斧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劈入头顶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再是撞击肉山般的沉闷回响。这一次,是裂帛!是断骨!是混沌被强行撕裂的凄厉哀鸣!
斧刃切入的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古清晰地“感觉”到斧锋下那温热的、富有弹性的“组织”被强行割开、撕裂。巨大的阻力从斧柄传来,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淋漓。但他双臂的肌肉如磐石般贲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死命地向下压去!压!再压!
“嗤啦——!!!”
一声难以形容的、令人牙酸的巨大撕裂声,如同整个宇宙的幕布被硬生生扯开!一道巨大无匹、难以想象的“伤口”,沿着斧刃劈开的轨迹,在温热的黑暗中被狠狠剖开!
光!
刺目欲盲的光!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如同亿万颗太阳同时在他眼前炸裂,纯粹、炽烈、带着新生般蛮横的力量,从那条巨大的“伤口”中狂涌而入!光芒所至,那粘稠沉重的黑暗如同被烧灼的油脂,发出痛苦的滋滋声,剧烈地翻卷、退缩、蒸发!
紧随光芒之后,是风!是气!
庞大无匹的力量从伤口两侧爆发。一股轻灵、上升的气息,带着一种清冷、高远的意味,呼啸着向上奔涌!它卷动着那些被光芒灼烧、变得稀薄透明的黑暗残余,将它们高高托起,推向那伤口上方的虚无。这股清气越来越快,越来越明亮,逐渐化为一片流动的、光明的穹顶雏形。
另一股沉浊、厚重、带着大地气息的力量,则如同浑浊的泥浆,轰然向下沉降!它裹挟着那些未被光芒彻底驱散的、更粘稠、更黑暗的物质,沉甸甸地坠落,在下方堆积、凝聚,发出沉闷的轰鸣,渐渐显露出一种坚实、广袤的轮廓。
清者上升,浊者下沉。
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间,正以那道被巨斧劈开的“伤口”为轴心,疯狂地扩张开来!上下之间的界限,在光芒与黑暗的剧烈翻腾中,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曾经无边无际、浑然一体的温热黑暗囚笼,此刻被硬生生地撑开、撕裂、分离!
盘古站在那巨大的裂口中央,身体沐浴在清浊二气猛烈交冲所形成的狂乱风暴之中。他浑身浴血,双手死死握着那柄沾满温热液体的骨斧,剧烈地喘息着。他成功了!他劈开了!他看到了光!感受到了风!一个全新的、无比广阔的世界,正在他眼前以令人眩晕的速度诞生!
狂喜如同火焰,瞬间点燃了他疲惫的身躯。他想要欢呼,想要咆哮,想要沐浴在这新生的光芒中!
然而,就在这狂喜刚刚升腾的刹那,一股巨大到无法形容的悲怆,毫无征兆地,如同从宇宙深渊最底部涌出的寒潮,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脚下,看向那巨斧劈开的“伤口”深处。
不再是翻滚的黑暗物质。
他看到的,是“组织”。是巨大、温热、曾经包裹着他的、此刻却被巨斧无情撕裂的“血肉”组织!伤口边缘翻卷着,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和深紫,如同大地深处最古老的岩层。那些温热的、散发着奇异生命气息的液体,正从巨大的伤口中汩汩涌出。清亮如泉的,向上飘散;浑浊如泥的,向下沉降——正是这液体的分离,才形成了那上升的清气和下沉的浊气!
他劈开的…不是无生命的混沌!
他杀死的是一个活物!
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曾经温柔包裹他、孕育他的活物!
“不…不可能…”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握着斧头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斧柄上沾满的温热液体此刻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掌心,仿佛在控诉着他的罪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或者说,一种无法用听觉感知、却直接在他灵魂最深处响起的“存在”,从那巨大伤口的最深处弥漫开来。
那不是语言,而是比语言更古老、更纯粹、更浩瀚的意念。它像风,像水,像大地深处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难以言喻的温柔,以及一丝…终于解脱的释然。
“……孩子……”
这意念轻柔地拂过古的每一寸意识,每一个细胞都在为之震颤。
“……你终于……出生了……”
轰——!!!
如同亿万道雷霆同时在古的脑海中炸开!他如遭重击,身体猛地一晃,几乎无法站立。那柄沉重冰冷的骨斧,“哐当”一声从他瞬间失力的手中滑脱,坠向下方正在凝聚的浊气大地,瞬间被翻滚的泥浆吞噬,消失不见。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狂喜,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一刻被这温柔的意念彻底击碎、抽空。他僵立在清浊二气猛烈交冲的旋涡中心,脸色惨白如死,巨大的瞳孔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无法承受的惊骇和剧痛。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这温热的黑暗,这沉重的包裹,这缓慢的搏动…不是囚笼!是孕育!是保护!是他生命起源的摇篮!他拔骨为斧,劈开的不是阻碍,而是孕育他的母体!他挣脱束缚,获得的自由,是以弑杀生身之母为代价!
“母亲……?”一个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词,从他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出。声音微弱,瞬间被狂暴的宇宙风暴撕碎。
回应他的,是那巨大伤口深处传来的、最后一声悠长而深沉的叹息。这叹息仿佛耗尽了这古老存在最后一点力量,带着无尽的怜爱与宽恕,如同最后的涟漪,温柔地拂过这片正在疯狂扩张的新生宇宙,然后…彻底消散。
“啊——!!!”
古猛地抱住头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响彻新生宇宙的惨嚎!那不是胜利的呐喊,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哀鸣!无边的罪孽感,如同最沉重的铅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比之前那粘稠的黑暗更沉重亿万倍!这罪孽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脚踩着的,正是“母亲”那巨大伤口边缘翻卷的、正在失去温度和光泽的“血肉”。他创造新世界的基石,是生身之母的尸骸!
“我…我做了什么…”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宁愿自己从未醒来!宁愿永远沉沦在那温热的黑暗里!宁愿…从未出生!
然而,就在他因这滔天罪孽而心神俱裂的瞬间,头顶那刚刚升起的、光明的清气穹顶,突然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那穹顶剧烈地波动起来,刚刚凝聚的形态变得极不稳定,边缘甚至开始出现一道道巨大的、蛛网般的裂痕!裂痕深处,是令人绝望的、比混沌更幽邃的虚无!
下方,正在沉降、凝聚的浊气大地,也同时发出沉闷的轰鸣,剧烈地颤抖、起伏,如同沸腾的泥浆,随时可能分崩离析,重新塌陷回那无边的混沌深渊!
新生的宇宙,在最初的分离之后,竟因失去了那古老存在的维系之力,眼看就要崩塌!清浊二气即将重新混合,光芒即将熄灭,那刚刚被劈开的“伤口”,那以母亲生命换来的空间,眼看就要被重新弥合的黑暗彻底吞噬!
不!不能这样!
古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即将坍塌的清气天穹和沸腾的浊气大地。母亲的叹息还在灵魂深处回荡,那最后的宽恕和托付,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他弑杀了母亲,才换来了这新生的空间。若任由它崩塌,母亲的牺牲,他这滔天的罪孽,岂非彻底失去了意义?化为彻底的虚无?
“母亲…”他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那压垮他的罪孽感,此刻竟化作了某种扭曲的、必须完成救赎的执念。他不能逃!他必须撑住!用他这罪孽之躯,撑起母亲用生命换来的这片天地!这是他的债!他必须偿还!
“啊——!!!”
一声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疯狂的咆哮从他胸腔中炸裂!不再是单纯的痛苦和愤怒,而是混合了无尽罪孽、赎罪意志和生命最后燃烧的疯狂!他不再看那崩塌的天穹,不再看那沸腾的大地,只是猛地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整个破碎的世界!
他巨大的身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每一寸肌肉都贲张欲裂,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顶天立地,双脚踏入下方翻腾滚烫、尚未凝固的浊气大地深处!那灼热的大地之力如同熔岩,瞬间吞噬了他的脚踝、小腿,灼烧着他的骨肉,发出滋滋的声响和焦糊的气味。剧痛钻心,但他纹丝不动,反而将双脚如同巨树的根系般,更深地扎入这由母亲血肉沉降而成的大地!
同时,他高高举起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双手,十指如钩,狠狠抓向头顶那布满裂痕、摇摇欲坠的清气穹顶!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光明的“天幕”,感觉如同抓住一片凝固却又脆弱的光之海洋。他怒吼着,将全身的力量向上推去!肩背的肌肉如同山峦般隆起,脊椎在重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折断!
撑住!
他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身体被上下两股宇宙初开的磅礴伟力疯狂撕扯着。脚下的浊气大地如同烧红的铁砧,灼烤着他;头顶的清气苍穹则像亿万吨重的冰山,死死地压着他,要将他的脊梁彻底碾碎!他的身体在无法想象的巨力挤压下开始变形,骨骼发出密集的爆裂声,皮肤寸寸崩裂,滚烫的金红色血液如同熔岩般喷涌而出!
他的血,洒向天空。那滚烫的液体并未坠落,反而在上升的过程中,被清气卷动,骤然爆发出亿万点璀璨夺目的光芒!血珠翻滚、蒸腾、膨胀,在浩瀚的清气流中迅速冷却、凝聚,化为无数颗大小不一、闪耀着不同光芒的星辰!赤红如火的,蔚蓝如海的,炽白耀眼的……它们点缀在刚刚稳定下来的、呈现出深邃幽蓝色的清气天幕上,如同镶嵌在巨大黑绒布上的宝石。
他的汗,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崩裂的皮肤下汹涌而出。汗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带着他身体的盐分和疲惫,沉重地坠向下方正在渐渐冷却、变得坚实的大地。汗水落处,大地剧烈地起伏、涌动,凹陷处迅速被填满,形成巨大的、波光粼粼的洼地;凸起处则被冲刷出蜿蜒的沟壑,最终汇聚成奔腾咆哮、纵横交错的巨川大河!浑浊的汗水注入河床,在奔流中逐渐沉淀、澄清,最终化为滋养万物的、碧蓝的浩荡之水。
他的嘶吼,化为雷霆!每一次痛苦的咆哮,都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霹雳炸响!声音在清浊之间激荡,撕裂长空,化作狂暴的飓风,在新生的大地与苍穹之间呼啸奔腾!风卷过初生的山峦,发出呜呜的悲鸣;掠过浩渺的水面,掀起滔天的巨浪。这风,带着他无尽的痛苦和支撑天地的意志,成为这世界永不沉寂的呼吸。
他的肌肉,在极致的压力和灼烧下,开始崩解、剥离。一块块饱含力量、如同赤铜铸就的肌体,沉重地坠落。落在大地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迅速隆起、凝固、拔高,化为连绵起伏、巍峨险峻的雄壮山脉!山脊的线条,是他筋腱最后的倔强;深谷的幽暗,是他力量消逝的痕迹。山脉连绵,如同他倒下的巨大身躯,构成了大地坚实的骨架。
他的毛发,那曾经在黑暗中无风自动的存在,此刻纷纷飘落。每一根都变得无比巨大、粗壮。飘向天空的,化为墨绿色的云层,厚重地覆盖着部分苍穹,酝酿着滋养大地的雨水;落在大地上的,则扎根于他血肉所化的山峦和沃土之中,疯狂滋长!它们抽枝、散叶,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迅速覆盖了光秃秃的山野平原。有的化为参天巨木,树干虬结如龙,树冠遮天蔽日;有的化为低矮茂密的灌木丛,交织成绿色的迷宫;有的化为柔韧的藤蔓,缠绕着山石巨木……生命的绿色,第一次在这片新生的、还带着血腥和焦糊气息的大地上蔓延开来。他的毛发,化作了覆盖大地的森林草木,带来了生命的色彩和气息。
他最后倒下。
当那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耗尽,当他的脊梁再也无法承受苍穹的重量,当他的生命之火燃烧到了尽头。那顶天立地的巨人,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他伟岸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通天神木,带着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悲壮,轰然倾倒。
他的头颅重重砸在西方那片由他血肉凝成、最为高峻的山脉之上。巨大的冲击让山峦震颤,碎石崩飞。他那双曾经燃烧着愤怒、恐惧、狂喜,最终被无垠悲怆和赎罪意志填满的巨目,永远地失去了光芒,变得如同两块巨大的、冰冷的深色岩石。然而,就在这失去生机的岩石深处,似乎仍残留着最后一丝不甘的意志,固执地“望”着这片由他骨血开辟、又由他骨血填充的新生世界。
他倒下了。他的身体迅速冷却、僵硬、与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他粗壮的四肢化为支撑四极的雄伟山岳,他宽阔的胸膛化为广袤无垠的肥沃平原,他奔腾的血液化为滋养万物的江河湖海,他坚韧的筋脉化为连接山川大地的脉络,他坚硬的骨骼化为深埋地底的矿藏……
盘古死了。
他以弑母之罪开辟天地,又以自身为祭,化生万物。
新生的宇宙终于稳固下来。清者在上,化为深邃无垠、点缀着亿万星辰的苍穹;浊者在下,化为承载山川湖海、草木生灵的广袤大地。风在天地间自由流动,云在苍穹中舒卷变幻,水在大地上奔腾汇聚,草木在阳光下蓬勃生长。一个前所未有的、充满生机与可能性的世界,诞生了。
亘古的寂静笼罩了这新生的宇宙。只有风声、水声、草木生长的细微声响在回荡。
在盘古最后倒下的西方山巅,那对化为冰冷巨岩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那并非生命的回归,更像是一种沉淀了亿万载的尘埃,在某种无形的牵引下,悄然改变了位置。
与此同时,在那浩瀚无垠、刚刚诞生不久的苍穹之上,亿万颗由盘古热血所化的星辰,在永恒的黑暗背景中,无声地、缓慢地移动着。它们遵循着某种玄奥莫测的轨迹,悄然汇聚、排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亿万年。
那散落在辽阔天幕各处的星辰,其位置竟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到超越想象的图案。
那图案,是一只眼睛。
一只无比巨大、无比温柔、带着亘古沧桑与无尽悲悯的眼睛轮廓。它由无数闪耀的星辰勾勒而成,横贯了整个新生的苍穹。眼睑的弧线柔和而清晰,瞳孔的位置,恰好是这片宇宙诞生之初,那道被巨斧劈开的、最初始的“伤口”所对应的虚空——如今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最深沉的黑暗,如同一个凝望的焦点。
这只由星辰组成的巨眼,就那么静静地、温柔地“凝视”着下方那片由盘古血肉化生、正孕育着无限生机的大地。它的目光,穿透了时空,仿佛落在那西方山巅、盘古头颅所化的冰冷岩石之上,落在那双同样巨大、却永远失去光芒的“眼睛”上。
风声呜咽,掠过初生的森林和山脉,如同一声跨越了生死与创造、罪孽与救赎的、悠长的叹息。
天穹之上,星辰之眼温柔依旧,沉默地见证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