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灯冰冷的光浇在我手上,亮得能看清每一条纹路和刚刚溅上的、谢沉舟的血。可这双手,号称院里最稳的外科手,此刻却在抑制不住地细微发抖。
无影灯下,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各种监控仪器发出单调而催命的滴答声,汇成一条冰冷的河,把我从头到脚浇得透湿。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了,所有我知道的指针、参数都在无可挽回地滑向深渊。
“顾医生……”旁边的住院医声音发颤。
我猛地抬头,视线扫过屏幕上那根依旧顽固下探的曲线,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砂砾:“继续输氧,加压!没我的命令不准停!”
声音嘶哑,几乎不像我自己的。
可命令是苍白的。医学是苍白的。我十几年来所坚信、所仰仗的一切,在这张病床前,露出了它无能为力的残酷底色。
徒劳地又坚持了几个小时,直到主任沉重的手按在我肩上:“清源,……节哀。”
节哀?
我眼前猛地一黑,几乎站不稳。扶住冰冷的器械台,指尖传来刺骨的凉。角落里,护士正在小声整理谢沉舟入院时换下的个人物品——手机、钱包、钥匙……还有一块灰扑扑的、用红绳系着的小石头,从他那件总爱穿的冲锋衣口袋里滚了出来,无声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平安石。
每年他都要去爬那座该死的山,一步一叩首,九千级台阶,就为了求这么个玩意儿回来。然后郑重其事地放进我贴身的口袋,说:“清源,保佑你今年平平安安。”
我每次都会嗤笑着给他看最新的《柳叶刀》期刊,或是直接拉过他,用听诊器贴在他胸膛,让他听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听见没?谢沉舟,你的平安在这儿,在你这颗活蹦乱跳的心脏里,在我给你做的每年体检报告里!不在那块破石头上!迷信!”
他从不争辩,只是看着我,眼神很深,里面有我读不懂也懒得去读的执拗和温柔,最后总会叹口气,揉揉我的头发:“学医能救很多人,但有时候……它救不了你最爱的人。清源,就信我这一次迷信,好不好?”
我当时是怎么回应的?大概是甩开他的手,骂他不可理喻。
而现在……
我踉跄着扑过去,几乎是从护士手里抢过了那块石头。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冰冷,没有一丝神异可言。它保佑不了谢沉舟,它什么都做不了!
悲愤和绝望像毒火一样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扬手就想把这可笑的东西狠狠砸出去——
动作却僵在半空。
砸了它,然后呢?
看着监测仪上那条越来越平的线?准备死亡证明?亲手给他盖上白布?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比任何一场医学考试失败、任何一台手术失误都更恐怖千万倍。我攥紧了那块石头,尖锐的棱角几乎嵌进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脑海里一片疯狂的混乱,医学文献、手术图谱、各种方程式飞速掠过,然后啪地一声,全部断裂、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
唯一的亮光,竟是谢沉舟那双固执的眼睛,和他那句被我嗤之以鼻的话——
“信一次我的迷信,好吗?”
荒谬!
我是顾清源,我信科学,信解剖,信实证!我……
我的视线落在谢沉舟毫无血色的唇上。
……我信不了任何能救他的东西了。
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他的公寓,像个穷途末路的疯子翻找。衣柜最底层,压着一个从没被我打开过的收纳袋。拉开拉链,是两套一模一样的登山装,一黑一蓝,簇新。标签甚至都没剪。是他某年兴致勃勃买来的,说下次一起去求平安石。
我当时气得差点和他吵起来,觉得他不可救药。
黑色的那套,是他的尺寸。蓝色的……是我的。
指尖触摸着那柔软又耐磨的面料,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唾弃几乎将我淹没。
顾清源,你要干什么?你读了二十年书,拿了两个博士学位,发表了三十篇论文,救过的人上百……现在,你要去求神拜佛?
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冰冷地响起:不然呢?你还有别的办法吗?看着他死?
我抱起那套蓝色的登山装,把脸深深埋进去,闻到的只有棉布的味道,没有一丝谢沉舟的气息。他还没机会穿上它。
……
山风凛冽,吹在脸上像刀子。
一级又一级,望不到头的青石台阶蜿蜒向上,隐入云雾缭绕的山巅。香客们投来或诧异、或怜悯、或了然的目光,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疼痛瞬间窜起。
身体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拒,理性在脑颅内疯狂地嘲笑这愚蠢至极的行为。
可我还是弯下了腰,双手撑地,然后将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咚。
一声轻响,却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谢沉舟每年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
起身,再跪。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
膝盖从尖锐的痛变为麻木,额头顶端开始发烫,一定已经红了,也许很快就会破皮、流血。手掌也擦破了,沙砾混着汗水,带来一阵阵刺疼。
数字在我脑中机械地累加:十七、十八、十九……
这有什么用?这能改变颅内的出血点吗?能修复受损的神经吗?能让他睁开眼睛吗?
医学告诉我,不能。
可我的身体依旧在重复这个动作。像一个最虔诚也最绝望的囚徒,进行着自我惩罚式的苦修。
三百零一、三百零二……
汗水模糊了视线,呼吸粗重得像是破风箱。山势越来越陡,台阶越来越窄。每一次下跪都更像是一次坠落。
我想起他去年回来,膝盖肿得老高,额上一片淤青,却笑着把平安石塞进我手心,被我好一顿骂,骂他是疯子,是原始人。
他当时只是笑,说:“为你,值得。”
……值得吗?
七百九十、七百九十一……
额头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下来,滑过眉骨,滴落在石阶上,洇开一小团暗色。是血。血腥味混着尘土的气息钻入鼻腔,带来一种反胃的恶心感。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机械的重复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的这一级台阶,再一级台阶。
忽然,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前栽去!手掌和膝盖同时传来一阵剧痛,磨破的地方再次擦过粗糙的石面。
我趴在那级台阶上,一时间竟没有力气立刻撑起来。
狼狈得像条野狗。
求神拜佛……原来是这样痛苦又卑微的一件事。
那他每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就靠着那句“保佑清源平安”?
……谢沉舟。
心底最深的名字翻滚上来,带着血沫和无法言说的剧痛。
我终于撑起身体,用发抖的手臂,用磕得青紫的膝盖,继续向上。
九千级。
这是一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数字。是谢沉舟用脚步和信仰丈量过的、他爱我的距离。
山风更大了,吹得我单薄的登山装猎猎作响,冷意钻心刺骨。额上的血痂被汗水一次次浸湿,又糊住视线。
意识涣散,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和心跳,还有那一声声,沉闷的、仿佛要敲进灵魂里的叩首声。
咚。
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几个世纪那么长,我的额头再一次磕下去,却没有碰到预想中的坚硬。
触感温热,带着熟悉的、令我魂牵梦萦的轮廓。
我僵住,涣散的瞳孔一点点聚焦。
眼前,是一双沾着泥点和血迹的登山鞋,往上,是同样质料的裤腿,再往上……是那个人苍白消瘦却含着笑的脸颊。
谢沉舟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一枚新的平安石,红绳在他指间轻轻摇晃。
他看着我,眼底翻涌着比我磕破的额头还要猩红的血丝,以及一种近乎破碎的、失而复得的巨恸。
他缓缓蹲下身,冰凉的指尖颤抖着,拂开我被血和汗黏在额角的碎发。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被风吹得四散,却又清晰地钉进我的耳膜。
“你……”他顿了顿,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半句,“……我的平安石,求到了。”
我怔怔地仰着头,看着他,看着这个我以为医学之神都挽留不住的人,此刻真真切切地站在我的面前。
山风呼啸着卷过我们之间,带来远山古刹模糊的钟声。
视野彻底模糊成一片,喉间梗塞着,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学医救不了你爱的人。
……谢沉舟,原来这一次,是你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