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的冰凉触感，混合着我额间鲜血的温热，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感知。山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周遭的一切香客、云雾、甚至绵延的石阶都褪色模糊，只剩下他蹲在我面前的这个身影，清晰得近乎虚幻。
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黏连在一起，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被粗糙的沙石磨过，只有嗬嗬的气流声。
他不是应该躺在ICU里，靠着冰冷的仪器维持着那一线微弱的生机吗？我不是正跪在这条可笑的、通往虚妄神灵的路上，进行着一场绝望的自我献祭吗？
这算是什么？幻觉？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还是……我磕头磕傻了？
我的视线死死锁着他，不敢眨一下，怕一眨眼，这个幻象就碎了。
谢沉舟的指尖轻轻拂过我额头的伤口，那细微的刺痛让我猛地一颤。
是真实的。
他的眼眶红得吓人，血丝密布，底下是深重的青黑，憔悴得脱了形，可那眼睛里确确实实映着我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头发被血汗糊在脸上，额际一片狼藉，眼神里全是惊惶和未散的绝望。
“你……”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你怎么……”
话问不出口。你怎么醒了？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我的？无数问题拥堵在喉咙口。
他却像是读懂了我所有未尽的疑问，缓缓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抬起来，将那枚新求来的、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平安石，轻轻放在我血肉模糊的额前，正对着那道伤口。
石头粗糙的表面硌着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我却奇异地感到一丝荒谬的安宁。
“护士说……你疯了一样冲出去……”他开口，声音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气若游丝，却每个字都沉重地砸在我心上，“我醒过来……看不到你……只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却引来一阵低低的咳嗽，每一声都牵扯着他重伤未愈的身体，让他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握着我的手，却没有松开半分。
“清源，”他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后怕，“我躺在那里的时候……好像能听见你骂我……骂我迷信……骂我蠢……”
我鼻尖猛地一酸。
“……然后，我就想，我得醒过来……我得看着你……不能让你……真的把自己变成我这样的傻子……”
他的话断断续续，却像最钝的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着病号服，外面胡乱套着那件黑色的情侣登山装，宽大的衣服更衬得他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是怎么从医院出来的？他怎么撑着重伤的身体找到这里的？
每一个疑问都化作尖锐的酸楚，刺得我眼眶发热。
“值得吗？”我听到自己声音发颤，重复着我曾在心里问过无数次的问题，目光落在他显然也经历了艰难跋涉才至此的鞋裤上，“为我做这种……蠢事……”
谢沉舟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虚弱，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坚定。他握着平安石的手微微用力，将那点坚硬的信仰更深地按入我的皮肉，仿佛要将它烙进我的灵魂。
“你跪在这里，”他轻声说，气息拂过我的脸颊，“不就是……已经信了吗？”
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碎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理智和坚持。
是啊，我信了。
当我发现医学无力回天，当我绝望地抱着一线虚无缥缈的希望穿上这套衣服，当我一步一叩首用最原始的方式祈求神明垂怜时……我就已经背叛了我信奉半生的科学，投向了他所坚信的“迷信”。
只因为，那关乎他的生死。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额上的血和汗，滚烫地滑落。我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是活生生的，是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
我哭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所有的骄傲、偏见、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成一地狼藉。我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只能紧紧抓住眼前唯一的浮木。
谢沉舟任由我抓着，另一只手艰难地抬起，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温柔。
“好了……好了……”他低声哄着，声音贴在我耳边，“我没事了……清源，我在这里。”
山风再次起，吹动他宽大的衣摆，也吹干我脸上的泪痕，带来刺骨的凉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脸色愈发苍白。
我猛地惊醒。
他还是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病人！
“别说了！”我慌忙打断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血和泪混在一起，更加狼狈不堪。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因为长时间的跪拜而麻木刺痛，一个趔趄差点又栽倒。
谢沉舟下意识想扶我，却同样虚弱无力，两人险些一起摔倒。
我赶紧稳住他，将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承受住他大部分重量。他的身体冰冷而沉重，靠在我身上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抑制不住的细微颤抖。
“我们得回去！”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医生的本能终于压过了方才的情绪崩溃，“你必须立刻回医院！”
他靠在我肩上，微微点了点头，呼吸急促，显然这一趟寻找已经耗尽了他刚恢复的一点元气。
我扶着他，转身，看向那漫长而陡峭的下山路。来时的九千级台阶，此刻望去，竟比跪上来时更加令人目眩。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肩上闭目忍耐着痛苦的人，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那枚染了我鲜血的平安石，粗糙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
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跪求虚无的神明。
这一次，我扶着我失而复得的真实。
山风依旧冷，台阶依旧长。
我搀扶着谢沉舟，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开始往下走。
路很长，但终归是，往下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