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比叩拜上来时,艰难百倍。
我几乎承担了谢沉舟全部的重量。他靠在我身上,呼吸浅促,每一步都迈得虚浮踉跄,身体的重量时而压下来,时而又因为某个台阶的落差而猛地一坠。我咬紧牙关,用肩膀死死顶住他,一条胳膊环过他的腰,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生怕一松劲,他就会像一片枯叶般滑落。
我的膝盖早已麻木,此刻每下一级台阶,都像有无数根钢针从骨缝里扎出来,刺得我眼前发黑。额上的伤口被冷风一吹,又开始突突地跳着疼,血大概又渗出来了,黏腻地糊住眉角。
可这些 physical 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恐慌。
谢沉舟的体温低得吓人,隔着一层薄薄的登山服,那寒意几乎要渗进我的骨头里。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他会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哑声说一句:“慢点……清源,你自己……当心……” 模糊时,整个人的重量便毫无保留地压下来,头颅无力地垂在我颈侧,呼吸微弱地拂过我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
“谢沉舟?谢沉舟!”每隔几分钟,我就不得不停下脚步,费力地托起他的脸,拍打他的面颊,确认他是否还清醒。
他偶尔会含糊地“嗯”一声,更多时候只是艰难地掀一下眼皮,瞳孔里的光涣散而脆弱。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紧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我窒息。我不断地计算着距离,还有多少级台阶?离山下最近的救援点还有多远?他还能撑多久?
那些刚刚被短暂压下去的医学数据和不祥预感,再次疯狂地翻涌上来——颅内压、脏器功能、术后并发症……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足以在瞬间夺走他。
而我,此刻,除了扶着他一步步往下挪,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不敢停下来仔细检查他的状况,生怕一停,就再也走不动了。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跪拜时更甚,几乎要将我逼疯。
“就信一次我的迷信,好吗?”
他虚弱的声音仿佛又响在耳边。
我猛地深吸一口冰冷的山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顾清源,你是医生。你现在是他唯一的依靠。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尽管自己的肩膀已经酸痛欲裂。
“谢沉舟,跟我说话。”我声音沙哑地命令道,试图唤醒他的意识,“说说你……每年上来,都在想什么?”
他靠在我肩上,良久,才极轻地笑了一下,气若游丝:“想你……”
“想我什么?骂你吗?”
“……嗯……”他顿了顿,呼吸急促了几分,才继续断断续续地说,“想……你拿到石头时……那副……嫌弃又……不得不收下的样子……想……你今年……会不会……稍微……信一点……”
他的话像钝刀子割肉。我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
“还有呢?”
“……求神仙……保佑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术顺利……别太累……晚上……记得吃饭……别老是……泡面……”
他说的都是最琐碎平常的小事,是我平日里从不放在心上、甚至嫌他啰嗦的唠叨。此刻听来,却字字千斤重,砸得我心口闷痛。
原来他一步一叩首,九千级的虔诚,求的不是他自己功成名就,甚至不是他自己平安顺遂,求的全是我。我的健康,我的顺利,我那些他自己都看不下去的不良习惯。
这个傻子。
这个世上最傻的傻子。
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忍住没哭出声。
“别说了……保存体力……”我声音发颤,扶着他小心地避开一块松动的石头。
他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或者说,是意识模糊下的呓语,依旧断断续续地呢喃:“……山顶的师傅……说……心诚则灵……我就在想……我的心……够不够诚……能不能……换你一辈子……平平安安……”
“够了!”我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哭腔,“早就够了!谢沉舟!你的心早就够诚了!是我……是我混蛋……是我蠢……”
是我直到快要失去你,才明白你那看似愚蠢的坚持背后,藏着怎样一座沉甸甸的、我几乎承担不起的情意。
后面的话,我说不出口,全部堵在喉咙里,化成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落。
他仿佛听到了,又仿佛没有,只是极轻地、依赖地在我颈窝处蹭了蹭,像一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再次陷入了昏沉的安静里,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我搂紧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也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继续往下走。
台阶仿佛没有尽头。
汗水湿透了内衣,冷风一吹,冰寒刺骨。膝盖和额头的疼痛已经麻木,变成一种背景式的存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肩上的重量和耳边那微弱的气息上。
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这条蜿蜒向下、通往生路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的腿几乎失去知觉,全凭意志力在机械移动时,前方终于传来了人声和手电筒晃动的光芒。
“在那里!” “找到了!谢先生!顾医生!”
是医院的人和景区救援队。他们终于根据谢沉舟病号服上的信息和我可能来的地方,找上来了。
一阵混乱的奔跑声,几双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从我几乎僵硬的肩膀上接过了谢沉舟。
肩上的重量骤然消失,我双腿一软,险些直接跪倒在地,赶紧伸手扶住旁边的山壁,粗粝的石面磨过掌心。
我看着他们迅速将谢沉舟放上担架,给他吸氧,盖上保温毯,检查生命体征。专业而迅速的动作稍稍安抚了我几乎崩溃的神经。
“顾医生,您怎么样?”有人过来扶我。
我摆了摆手,视线紧紧追随着那个担架,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快……先救他……他需要立刻回医院……”
我被搀扶着,踉跄地跟在担架后面。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谢沉舟苍白的脸。
直到看着他被稳稳地抬上救护车,关上门,鸣笛声划破山间的寂静,朝着医院疾驰而去。
我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红灯,山风灌满我宽大的登山服,冷得我浑身发抖。
直到此刻,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才猛地断裂。巨大的后怕和脱力感海啸般袭来,我腿一软,终于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山壁滑坐下去。
颤抖的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枚染血的平安石。我紧紧将它攥在手心,粗糙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痛感。
我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
这一次,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