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凰鸣·“吾乃萧灼，亦为萧烬”

山呼万岁的声音如同海潮，拍打着金銮殿前染血的汉白玉广场，也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神。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里夹杂着未散的恐惧、劫后余生的战栗、以及对未知未来的敬畏。他们跪拜的，不再是以仁弱闻名的病公主，而是一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以铁血手腕瞬间清洗了朝堂、并持有先帝最正统遗诏的新帝！

萧灼，不，此刻她是南靖的新皇。

她立于破败的殿门之前，身披残甲，血污未净，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冷硬而耀眼的光晕。她微微抬着手，接受这迟来却又注定属于她的朝拜。那双曾经盛满娇憨笑意的眼眸，此刻深邃如古井，倒映着下方黑压压跪伏的臣民，也倒映着这片刚刚经历洗礼的江山。

“众卿平身。”

她的声音透过内力传出，清晰地回荡在广场上空，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压下了所有的喧哗与骚动。

百官们依言，战战兢兢地起身。许多人腿脚发软，需要身旁同僚搀扶才能站稳。目光躲闪，不敢直视那位沐浴在光中的新帝，更不敢去看广场上那片尚未冷却的尸骸，以及那个已经隐入阴影、却仿佛无处不在的索命修罗。

萧灼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将百态尽收眼底。她看到了恐惧，看到了臣服，也看到了隐藏在最深处的惊疑、不甘，甚至是一丝侥幸。

她知道，杀戮可以震慑，却未必能真正收服人心。尤其是在她以女子之身登基，且还有一个被视为“不祥”的双生妹妹刚刚展示了雷霆手段之后。

她需要说话。需要在这血腥味尚未散去的广场上，奠定新朝的基调。

“先帝驾崩，山河同悲。”萧灼开口，声音沉凝，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恸，却又迅速转为铿锵，“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逆贼靖安王、永熙侯等，勾结外敌，祸乱超纲，矫诏谋逆，其罪当诛！今已伏诛，乃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掠过那几个与永熙侯牵连颇深、此刻面如土色的官员，那几人顿时吓得几乎再次软倒在地。

“朕，蒙先帝遗诏，忝登大宝，非为荣宠，实为重任在肩，不敢有负先帝所托，黎民所望！”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锐利的锋芒，“自即日起，既往之事，朕可暂不追究。但自今时此刻起，凡我臣工，需恪尽职守，廉洁奉公，同心同德，共克时艰！若再有结党营私、阳奉阴违、乃至通敌卖国者——”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棱，刺入每个人的心底：“永熙侯等人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勿谓朕言之不预！”

冰冷的警告伴随着浓郁的血腥气，狠狠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刚刚直起腰的官员们，又把头埋低了几分，连声道：“臣等不敢！定当竭尽全力，辅佐陛下！”

萧灼微微颔首，知道初步的震慑已经达到。她话锋一转，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国丧期间，一切从简。着礼部即刻拟先帝谥号，筹备丧仪。兵部协同京兆尹、五城兵马司，肃清京师残余叛党，安抚百姓，恢复秩序。吏部、户部，即刻清点此次涉案官员空缺，三日内呈递候补名单及后续事宜章程至御书房。其余各部，各司其职，稳定朝局为第一要务！”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地发出，涉及各个要害部门，显示出新帝对朝政运作绝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谓谙熟于心。这让原本还有些心存轻视、以为她只是凭借武力上位的官员，心中又是一凛，赶忙收起那点小心思，恭敬领命：“臣等遵旨！”

处理完最紧急的政务，萧灼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另外几个关键人物。

她先是看向一直守在殿门附近、神色复杂的萧澈。

“萧澈。”

萧澈闻声，上前一步，撩袍便欲跪下。此刻他身份已明，并非皇子，面君自然需行大礼。

“免了。”萧灼却抬手阻止了他，她的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声音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非常之时，不必拘泥虚礼。”

萧澈动作一顿，抬头看她，眼中情绪翻涌，有释然，有苦涩，有关切，最终都化为一片清澈的坦然。他站直身体，拱手沉声道：“谢陛下。”他不再称“皇姐”，而是用了最正式的称谓，主动划清了界限，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萧灼看着他，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弟弟”，承受了本不该他承受的身份之重，如今终于卸下枷锁。她朗声道：“萧澈虽非父皇血脉，然忠勇赤诚，于国有功，于朕有助。即日起，恢复其本姓，赐国姓‘萧’，封靖安侯（注：此靖安非彼靖安王），领听雨楼楼主职，享双俸，可随时入宫觐见。”

这是一个极其优厚且充满信任的封赏。恢复本姓是尊重，赐国姓是荣耀，侯爵之位是地位，承认并保留其江湖势力是信任和倚重，随时入宫更是天大的恩宠。既全了过往情谊，又给了他现在和未来足够的尊荣与空间。

萧澈眼中闪过一丝动容，深深一揖：“萧澈，谢陛下恩典！定当竭尽所能，为国效力，为陛下分忧！”他没有推辞，坦然接受，因为他知道，这是姐姐能给他的，最好的安排。也是他未来能站在她身后支持她的，最合适的身份。

安抚了萧澈，萧灼的目光转向一旁静立许久的百里牧云。

“南疆王世子，百里牧云。”

百里牧云上前，行礼如仪，姿态优雅从容，温润如玉：“臣在。”

“世子深明大义，率军勤王，功不可没。南疆军纪律严明，助朕平定叛乱，稳定京畿，朕心甚慰。”萧灼看着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赞赏和感激，“待朝局稍定，朕必论功行赏。南疆之忠义，朕铭记于心。”

百里牧云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冲淡了场间的血腥气：“陛下言重了。护卫京畿，匡扶正统，乃臣子本分。南疆永为陛下屏藩，此心可鉴。”他的话语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抬起时，似有若无地扫过某处宫殿的阴影，随即又恭敬地垂下。

萧灼心中明了，点了点头。百里牧云的作用远不止于此，他的支持至关重要，后续还有更多需要依仗南疆和他本人的地方。但现在，不是深谈之时。

最后，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全场，声音平稳却清晰地传开：

“另，先帝遗诏已明，朕之皇妹萧烬，忠勇为国，功勋卓著。即日起，恢复其长公主身份，享亲王俸禄，掌无烬城……及相应职权。”

她没有说得太明白“相应职权”具体是什么，但结合遗诏中“代行帝职、共理朝政”的许可，以及刚刚那场血腥的清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位隐藏在阴影中的双生公主，拥有的将是足以令朝野震颤的实权！她是新帝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也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没有人提出异议。在绝对的武力、正统的法理和尚未散去的血腥味面前，所有的祖制、偏见都显得苍白无力。至少在此刻，无人敢撄其锋芒。

处理完这些，萧灼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不是身体的，而是精神上的。高强度紧绷后的松弛，以及失去父皇的悲恸，开始悄然蔓延。但她不能倒下。

“今日之事已毕，众卿且退下，各归其职，稳定人心。若有要事，递牌子至御书房。”她挥了挥手，示意朝拜可以结束。

百官们如蒙大赦，再次行礼后，纷纷低着头，尽可能快地、安静地退出这片让他们胆战心惊的广场。许多人背后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

很快，广场上只剩下萧灼、萧澈、百里牧云、一些核心的护卫以及正在清理现场的士兵。

喧闹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殿宇发出的呜咽声，和士兵们搬运尸体时沉重的脚步声。

萧灼挺直的肩背微微松懈了一丝，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

“陛下，”萧澈上前一步，低声道，“此处血腥气重，且殿门破损，不宜久留。还请移步偏殿或御书房歇息。”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关切。

百里牧云也温声道：“臣已命南疆军协助控制宫禁各门，并派出巡逻队稳定京中秩序，陛下可暂安心。”

萧灼看向他们，点了点头：“有劳你们了。”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阴影深处，她知道，她就在那里。

“澈，牧云，你们先去处理后续事宜，安抚军中，核查名单，务必确保京师万无一失。”萧灼吩咐道，“朕……想去看看父皇。”

萧澈和百里牧云对视一眼，皆明白她此刻心情，恭敬应道：“是。”

两人行礼后退下。萧澈在转身前，还是忍不住低声道：“阿姐……节哀。”他终究还是用了最私下的称呼。

萧灼心中一暖，微微颔首。

待他们离去，萧灼对身旁的内侍吩咐了几句，令其准备热水、干净衣物以及御医候诊——她记得烬方才似乎牵动了旧伤。

然后，她独自一人，重新走回了那座弥漫着死亡和草药气息的金銮殿。

老太监还在低声啜泣。龙椅上的老人，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面容安详。

萧灼一步步走近，泪水终于再次无声滑落。她缓缓跪在龙椅前，伸出手，轻轻为父亲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

“父皇……”她哽咽着，“您放心……这江山，我和烬儿，会守好的……一定……”

她在殿内待了许久，直到情绪稍稍平复。

当她再次走出殿门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色的常服，脸上的悲戚被深深掩藏，只剩下属于帝王的沉静与威仪。残甲已被收走，但那股经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却已融入骨血，无法抹去。

她没有去偏殿，也没有去御书房，而是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走向通往深宫的一条僻静回廊。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少有人至的观景阁楼。此刻，阁楼的飞檐一角，坐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她曲着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另一条腿垂在檐外，轻轻晃荡。脸上的鬼面具已经摘下，放在身旁。晚风吹拂着她略显凌散的发丝，露出线条冷冽完美的侧脸。她正望着远处逐渐沉入西山的落日，夕阳的余晖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边，却丝毫化不开她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孤寂与冰冷。

那是刚刚以杀戮震慑朝堂的无烬城主，是先帝遗诏中承认的次女，是她萧灼的双生妹妹——萧烬。

萧灼飞身掠上屋檐，轻盈地落在她身边。

萧烬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激战后的沙哑：“都处理好了？”

“嗯。”萧灼在她身边坐下，学着她的样子，看向远方，“该杀的杀了，该吓的吓住了，该安抚的也安抚了。剩下的，慢慢来。”

姐妹二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并肩坐着，看着夕阳一点点沉没。远处宫墙巍峨，楼宇连绵，这片古老的宫阙，在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洗礼后，暂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

“疼吗？”萧灼忽然问。她注意到萧烬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处有细微的擦伤和淤青，显然是方才激烈战斗所致，更重要的是，她感觉到妹妹呼吸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旧伤肯定又发作了。

萧烬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小伤。”

沉默再次降临。

过了好一会儿，萧灼才轻声问道：“后悔吗？”

萧烬终于转过头来看她，夕阳的余晖在她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却照不进最深处：“后悔什么？”

“站在光下，”萧灼看着她，“虽然只有一瞬间。还有……那些杀戮。”她知道，妹妹更喜欢隐藏在暗处，而非被众人瞩目。那些杀戮，虽有必要，但终究……

萧烬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却不知是对谁：“那是最快的方式。也是……我的方式。”她重新看向远方，声音低沉下去，“我们没时间慢慢收服人心。乱世，需用重典。这恶名，我来背最合适。”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疲惫：“只要你……能坐稳那个位置。”

萧灼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妹妹冰冷的手指。萧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萧灼握紧她的手，声音坚定，“我们是姐妹。光与影，本就一体。那位置，不是我来坐，而是‘我们’来坐。遗诏上写得明白。”

萧烬沉默了片刻，反手也握住了她的手指，用力攥紧，仿佛要从那交握的指尖汲取一丝暖意：“我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她极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谢谢你的承认。谢谢你不惧世俗，将我拉到你身边，共享这荣光与……枷锁。

萧灼笑了，眼角却有泪光闪烁：“傻话。”

夕阳终于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下，天边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绛紫色和绯红色的霞光，瑰丽而壮美，仿佛预示着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艰难开启。

“接下来，会很难。”萧灼轻声道。

“我知道。”萧烬的回答依旧简洁。

“会有无数人盯着我们，诋毁我们，试图将我们拉下来。”

“那就杀。”萧烬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萧灼失笑，却也没有反驳。有时候，杀戮确实是必要的手段。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复杂：“还有……谢孤舟……”

当这个名字说出口时，她清晰地感觉到妹妹握着她的手猛地一紧，指甲甚至微微掐入了她的皮肤。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而压抑。

萧烬的侧脸线条绷得极紧，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感，痛苦、悔恨、暴戾……最终都归于一片死寂的虚无。

“……不必提他。”良久，她才从齿缝间挤出四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萧灼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这是妹妹心中最深、最痛、最无法触碰的伤疤。她不再多说，只是更紧地回握住妹妹的手，用这种方式传递着无言的安慰与支持。

“我会帮你。”萧灼承诺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是对外平定四方，还是对内清理蛀虫，甚至是……查清他的死因，报复所有相关之人。”

萧烬猛地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萧灼的眼神却异常认真：“他是为你而死，这笔债，我们不能忘。所有让你痛苦的人，我都不会放过。”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身为姐姐和帝王的绝对护短和冷酷。

萧烬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眼底的冰封似乎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她迅速转回头，仰起脸，看向逐渐深邃的夜空，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将某种汹涌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好。”最终，她只回了一个字。但其中蕴含的复杂情感，姐妹二人心照不宣。

第一颗星子在渐暗的天幕上亮起。

宫灯次第点亮，如同繁星落入凡间，将庞大的宫城点缀得灯火辉煌。

“该回去了。”萧灼站起身，拍了拍衣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百里牧云应该已经等着汇报宫禁布防了，萧澈那边估计也有一堆名单要处理。还有父皇的丧仪……”

萧烬也随之起身，重新戴上了那副冰冷的鬼面具，再次将自己隐藏在无形铠甲之后。她又是那个冷酷、高效、令人畏惧的无烬城主。

“走吧。”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澈。

姐妹二人，一明一暗，一前一后，飞身掠下屋檐，融入这灯火通明、却暗流汹涌的深宫之夜。

萧灼走在前面，步伐沉稳，即将面对的是繁杂的政务和无数双审视的眼睛。

萧烬稍稍落后半步，身影如同她的影子，沉默地守护，随时准备为她扑杀前方一切黑暗与危险。

她们的身影在长长的宫道上渐行渐远。

有宫女和内侍远远看到，慌忙跪伏在地，头深深低下，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