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初心·萧灼最终的抉择
御书房的烛火,终于在寅时初刻(凌晨三点)耗尽了最后一分脂膏,挣扎着熄灭,留下一缕细微的青烟和满室渐浓的墨香。窗外,天色依旧沉黑如墨,但东方天际已透出一线极淡、极遥远的灰白,预示着漫长而血腥的一夜即将过去,另一个更重要的日子正迫不及待地逼近。
萧灼放下手中那支几乎被她握得温热的朱笔,轻轻吹干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案头,厚厚一叠诏书草案和人员名单已然写就,字迹工整而锐利,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上面是一个个即将被剥夺的爵位、被查抄的家产、被推向刑场的名字,以及……一系列破格提拔、委以重任的新贵。
她的手边,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参汤,是内侍半个时辰前小心翼翼送来的,她一口未动。极度的疲惫如同冰水般浸透四肢百骸,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钝痛,但她的精神却异常清醒,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在高压下被磨砺得异常敏锐。
她能听到远处皇城街道上,偶尔传来的、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那是周铮和百里牧云的南疆侍卫在交替巡夜,肃清残敌,维持秩序。
她也能听到更远处,从刑部大牢方向隐约飘来的、被夜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惨嚎——那是萧澈的听雨楼和无烬城的人正在连夜突审抓获得的逆党,撬开他们的嘴,挖出更多同谋与线索。
杀戮与清算,并未因夜幕的笼罩而停止,反而在黑暗中进行得更加高效和残酷。
这就是权力更迭必经的鲜血之路。父皇当年经历过,如今,轮到她了。
萧灼缓缓靠向椅背,闭上酸涩的双眼,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眉心。她没有试图去休息,知道此刻根本无法入睡。脑海中,无数画面纷至沓来:父皇温和又疲惫的笑容、烬儿幼时被送离皇宫时那双盈满泪水却倔强不肯落下的眼睛、萧澈总是带着担忧和信赖的眼神、金銮殿上并肩退敌时剑刃破风的锐响、还有谢孤舟死时那染血的遗言……
最后,定格在父皇那封私信上——“姐妹同心,其利断金”、“光与影,缺一不可”、“托付给你们了”。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她真的准备好了吗?准备好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承受那万千黎民的期望与诅咒,握住那既能造福苍生也能焚毁一切的权柄?
她想起自己最初的愿望。并非权倾天下,也非青史留名。她只是希望……希望妹妹能回到身边,希望澈儿能活得轻松些,希望自己在乎的人都能平安喜乐。她习武、学医、建立天机阁,最初不过是为了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想保护的人,去看更广阔的天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初心之上,逐渐背负了整个天下的重量?
是看到北狄铁蹄践踏边关百姓家园之时?是目睹朝堂蛀虫贪婪无度、蛀空国库之时?还是意识到,唯有站在最高处,掌握最强的力量,才能真正守护住那份最初的微小时?
或许,都是。
父皇将江山托付给她,并非仅仅因为她是长女,更因为看到了她心底这份与能力相匹配的责任感。看到了她看似跳脱不羁的外表下,那份与烬儿如出一辙的、对“守护”二字的执着。
只是她们选择的方式不同。烬儿宁愿化身修罗,以杀止杀,沉沦黑暗。而她,则希望能在光明之下,建立起一个尽可能不需要烬儿双手沾满鲜血也能运转良好的秩序。
但如今,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认识到,光明与黑暗,从来一体两面。绝对的纯白不存在,想要维持光明的表象,就必须有能力驾驭甚至掌控其下的阴影。
就像此刻,她坐在这即将迎来曙光的书房内,书写着明日光鲜亮丽的诏书,而她的妹妹、她的弟弟、她的盟友,正在为她扫清前路上所有的障碍与污秽,不惜染血,不惜背负骂名。
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痛楚与明悟的情绪在她胸中涌动。
她忽然彻底明白了父皇那句“光与影,缺一不可”的真正含义。那不仅仅是指她们姐妹二人,更是指统治天下的本质——仁德与铁腕,宽容与冷酷,公开的律法与隐秘的手段,必须同时存在,动态平衡。
而她自己……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那九龙椅带来的无上权柄吗?是睥睨天下、口含天宪的尊荣吗?
不。
她再次在心中坚定地否定。
她想要的,始终未曾改变——守护。守护妹妹,守护澈儿,守护那些信任她、追随她的人,守护这南靖江山不再受外敌欺凌、内政腐化之苦!
而要实现这个目标,登基为帝,集中权力,确实是最直接、最有效的途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必须被那尊位彻底异化,变成孤家寡人,变成自己曾经厌恶的那种冷酷帝王。
一个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月光,骤然清晰地照进她的心底。
或许……她可以换一种方式。
不是拒绝权力,而是以她的方式去运用权力。
不是独自背负所有,而是……更合理地分配角色,让每个人都能在其最擅长的位置上,发挥最大的价值,同时,也能最大限度地保全他们本真的性情与幸福。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迅速变得清晰、坚定,甚至带来一种豁然开朗的轻松感。
她猛地睁开眼,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窗外那越来越清晰的灰白色。黎明将至。
几乎是同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陛下,臣萧澈(百里牧云)求见。”门外传来两人略带疲惫却依旧沉稳的声音。他们显然也一夜未眠,刚刚处理完手头紧急事务便立刻赶来。
“进来。”萧灼收敛心神,声音恢复平静。
萧澈和百里牧云推门而入。两人眼下都有着淡淡的青黑,衣袍上沾着露水与些许来不及清理的血迹(更多是别人的),但眼神都异常明亮,透着经历大战与繁忙后的精悍之气。
“陛下,逆党名录初步审讯已有结果,这是第一批需要立即处置的核心人员名单及其罪证摘要。”萧澈将一份墨迹犹新的卷宗呈上,语气快速而清晰,“听雨楼与无烬城的人仍在继续深挖,确保不漏一人。”
萧灼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上面罗列的名字和罪行,触目惊心,许多甚至是她以往觉得还算“忠厚”的老臣。权力的诱惑,足以让任何人面目全非。
“按计划,立即执行。查抄家产,依律论处。”萧灼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朱笔在名单上勾下一个鲜红的记号,意味着死刑立即执行。
“是!”萧澈毫不迟疑,接过批阅后的名单,转身便要去传达命令。
“等等。”萧灼叫住他。
萧澈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萧灼的目光在他和百里牧云之间扫过,沉吟片刻,道:“澈,牧云,在此之前,朕有一事,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两人皆是一怔,随即神色一肃,躬身道:“陛下请讲。”
萧灼没有立刻开口,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东方那越来越亮的天色,仿佛在组织语言,也仿佛在下定最后的决心。
良久,她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坚定,缓缓开口:“朕在想,由谁来继承这帝位,对南靖的未来最好。”
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让萧澈和百里牧云瞬间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遗诏明明白白传位于长公主萧灼,宫变刚刚平定,正是她携大胜之威、顺理成章登基的最关键时刻!她怎么会突然有此一问?!
“陛下何出此言?!”萧澈率先急声道,语气带着不解甚至一丝慌乱,“先帝遗诏写得清清楚楚,您乃天命所归!如今逆党已清,朝局待稳,正需您……”
百里牧云虽未说话,但深邃的眼眸中也充满了惊疑与探究,紧紧盯着萧灼。
萧灼抬手,止住了萧澈的话。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朕知道遗诏写了什么,也知道此刻登基,名正言顺。”她缓缓道,目光扫过案头那叠她亲手写下的诏书草案,“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朕……真的适合那个位置吗?”
她顿了顿,不等两人回答,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清晨空气中。
“朕的性格,跳脱有余,沉稳不足。喜欢自由,厌恶繁文缛节。朕的志向,更多在于悬壶济世,游历山河,而非困于这九重宫阙,每日与奏章权谋为伍。”
“而南靖如今内忧外患初定,实则百废待兴,暗流仍在。它需要的,是一位能够以铁血手腕迅速稳定局势、震慑所有宵小、并能以强大意志力和冷酷决心推行新政、革除积弊的君主。一位……能让臣子敬畏胜过爱戴的帝王。”
她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永远隐藏在阴影中的身影。
“朕的仁德与威望,或许可以凝聚人心,成为一面旗帜。但真正要犁清这污浊的泥潭,斩断那些盘根错节的腐根,需要的是另一把更快、更狠、更无情的刀。”
萧澈和百里牧云的脸色渐渐变了。他们似乎隐约捕捉到了萧灼话中深意,但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让他们一时不敢确信。
“陛下,您的意思是……”百里牧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灼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们,终于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想法:
“朕在想,或许由烬儿来继承帝位,才是对南靖最好的选择。”
御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萧澈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彻底震傻了。
百里牧云也是瞳孔剧震,脸上惯常的温润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流露出无比的震惊。
由萧烬……登基为帝?
那个自幼离宫、在血腥与杀戮中长大的无烬城主?那个情绪内敛、手段酷烈、视人命如草芥的暗影公主?
这……这简直……
“她比朕更果决,更冷酷,更擅长操控人心与恐惧,也更不在乎世俗看法与名声负累。”萧灼的声音平静地继续响起,剖析着,也坚定着自己的想法,“由她来推行那些必要的雷霆手段,会比朕更得心应手,阻力也会更小。她能更快地荡平所有障碍,为南靖打下一个坚实甚至冷酷的根基。”
“而朕……”萧灼的语气微微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向往,“朕可以退居幕后,以长公主、乃至‘靖王’(如果烬儿愿意接受这个安排)的身份,辅佐于她。朕可以利用天机阁和医术,为她梳理内政,培养人才,安抚民心,平衡她过于酷烈的手段。我们姐妹二人,一明一暗,一宽一严,或许……能创造出比朕独自为帝更好的局面。”
她看向两人,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理想主义的光辉:“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烬儿不必永远藏在黑暗里。她可以站在阳光下,尽管那阳光可能伴随着血雨腥风,但她拥有了名分,拥有了承认,拥有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而朕,也能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去做朕更想做的事。这难道不是……对所有人都更好的选择吗?”
萧灼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盘旋了一夜,此刻终于清晰地道出,让她有一种豁出去的轻松感。
然而,萧澈和百里牧云却依旧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这个想法太大胆,太颠覆,太……冒险了!
“不……不行!阿姐!这绝对不行!”萧澈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激动,“烬姐姐她……她的身份太过敏感!无烬城主之事一旦曝光,后果不堪设想!朝臣们绝不会接受一个杀手出身的女帝!这会引发更大的动荡!甚至……甚至可能被北狄利用,作为攻讦我南靖的口实!”
他急得额头冒汗:“而且,烬姐姐她……她自己愿意吗?她习惯了黑暗,您突然将她推到至高之位,暴露在天下人目光之下,这对她何尝不是一种折磨?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与她熟悉的江湖厮杀完全不同!她或许能武力镇压一切,但治国并非只有杀戮啊阿姐!”
百里牧云也从震惊中缓缓平复,他俊美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凝重:“陛下,您的初衷,牧云能理解。您想补偿烬殿下,想给予她应得的荣光,也想为南靖选择一位您认为更合适的君主。此心……天地可鉴。”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严肃:“但是,澈殿下所言极是。此举风险太大,近乎赌博。烬殿下之才,在于破而非立,在于摧毁而非建设。让她骤然掌控一个庞大的帝国,面对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和民生经济,绝非易事。稍有不慎,非但不能稳定局势,反而可能酿成更大祸患。”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萧灼:“而且,陛下,您是否问过烬殿下自己的意愿?她想要的,真的是那九五至尊的孤寂宝座吗?还是……仅仅是您的认可和一份能站在您身边的资格?”
百里牧云的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破了萧灼理想化的构想,露出了底下冰冷的现实。
萧灼怔住了。她只从大局和姐妹情深的角度考虑,却忽略了萧烬本人可能的态度和感受,也低估了现实操作的难度。
是啊……烬儿她会愿意吗?她那双习惯于凝视黑暗的眼睛,能适应金銮殿上刺目的阳光和无数审视、恐惧、甚至敌意的目光吗?她习惯了用刀剑和死亡来解决问题,能学会朝堂上那些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博弈吗?
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强加于人?打着“为你好”的旗号?
看着萧灼陷入沉默和挣扎,萧澈缓和了语气,上前一步,轻声道:“阿姐,我知道你是为烬姐姐好,为南靖好。但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遗诏既定,您登基是目前最稳妥、阻力最小的选择。至于烬姐姐……我们可以慢慢来。先坐实她‘靖王’的身份,让她逐渐走到台前,参与朝政,学习如何治理国家。等到时机成熟,朝野接纳,她自己也能适应之后,再论其他,是否更为稳妥?”
“澈殿下所言有理。”百里牧云附和道,“陛下,您与烬殿下姐妹情深,将来时光漫长,何必急于一时?您登基后,同样可以赋予烬殿下极大的权柄,让她以亲王身份执掌监察、刑罚、乃至部分军权,同样能发挥其所长,为您肃清障碍。待天下大定,海晏河清,您若仍有退隐之心,再行禅让,亦无不可。但绝非是现在这般仓促决定之时。”
两人的劝谏,如同冷水浇头,让萧灼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她看着眼前两位最亲近的盟友,他们眼中是真切的担忧和理性的分析。她知道,他们是对的。
是她……太过心急了。被父皇的遗愿和对妹妹的愧疚冲昏了头脑,险些做出一个可能将所有人都推向危险境地的决定。
光与影的平衡,需要时间,需要智慧,需要循序渐进,而非一蹴而就的颠覆。
良久,萧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中那抹理想化的光辉渐渐沉淀为更加沉稳坚毅的色彩。
“你们……说得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清醒后的坚定,“是朕思虑不周,险些行差踏错。”
她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目光落在那份勾了红名的名单上,眼神再次变得锐利如刀。
“帝位之事,暂且依遗诏行事。当下的要务,是稳定朝局,彻底清除叛逆,巩固权力。”她抬起眼,看向萧澈和百里牧云,恢复了那位杀伐决断的准女帝的气场,“澈,名单上的事,立刻去办。牧云,皇城防务和后续的安抚事宜,交给你。”
“是!”两人见萧灼收回成命,心中都是一松,立刻躬身领命。
“至于烬儿……”萧灼的目光掠过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正在黑暗中为她巡狩的身影,“她的‘靖王’封号,朕会在明日朝会上下旨册封。具体权责……容后再议。但朕会让她知道,她永远是朕最信任的妹妹,是南靖最尊贵的亲王,是能与朕共享这江山权柄的人。”
这或许,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
萧澈和百里牧云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欣慰。
“臣等遵旨!”
两人再次行礼,这次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去执行那血腥却必要的清洗命令。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萧灼一人。
天光又亮了几分,已经能隐约听到宫墙外开始苏醒的市井声响。
她拿起那份关于萧澈身世的先帝遗诏副本,又看了看那份武帝密诏,最后目光落在空白的册封亲王诏书上。
初心不改,但道路需要调整。
她提起笔,蘸饱了朱砂,开始书写册封萧烬为靖王的诏书。字迹端庄流丽,每一笔都凝聚着复杂难言的情感与决心。
她不会放弃让妹妹走向阳光下的努力,但她会选择一条更稳妥、更智慧的路。
这条路上,依然会布满荆棘与鲜血,但终点,或许真的能如她所愿——光与影,各得其所,共同守护这片她们深爱的山河。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窗外渐起的晨光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