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遗诏·传位于长公主萧灼

晨光熹微，却驱不散笼罩在皇宫之上的沉重阴霾。白幡取代了前几日平乱后的喜庆装饰，悬挂于宫门檐角，在微凉的秋风中无声飘荡。肃穆的钟声自太极殿方向传来，一声接一声，缓慢而沉重，宣告着国丧的开始。

先帝大行，举国哀悼。

文武百官皆换上了素服，面色沉凝，依品秩列队，缓缓步入庄严肃穆的太极殿。殿内早已撤去所有鲜艳陈设，黑白二色成为了主调，巨大的灵柩停放在御阶之下，香烛缭绕，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萧灼与萧澈皆身着最隆重的孝服，跪于灵前最前方。萧灼低垂着头，冕旒早已取下，如墨青丝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绾起，露出清晰而脆弱的颈线。她的肩膀微微颤动，无声的哀恸比嚎啕大哭更能刺痛人心。萧澈跪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身姿挺得笔直，如同沉默的磐石，时刻准备着为她抵挡一切风雨，他的悲伤同样深沉，却更多地化为了守护的决意。

萧烬没有出现在这里。她如同真正融入了阴影，或许在某个无人可见的角落，以她自己的方式与那位血缘上的父亲告别，又或许，她已完全摒弃了这份情感，专注于“拂晓”的构建与黑暗中的秩序重整。无人知晓，也无人敢问。

繁复而冗长的祭奠仪式一项项进行。百官跪拜，诵读悼文，上香致哀。整个过程中，萧灼的表现无可指摘，悲戚、哀伤、却又维持着新帝应有的克制与威仪。但许多敏锐的老臣能察觉到，那平静哀伤的表象之下，是一种极度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坚毅。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宣读先帝遗诏。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虽然此前已有风波，声称遗诏传位于皇子萧澈，但经过宫变一夜，谁都明白那很可能是逆党的阴谋。真正的遗诏内容，将决定南靖未来的方向。

内侍监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盒，步履沉重地走到御阶之前。他先是向灵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才颤抖着双手，打开木盒，取出里面明黄的绢帛。

大殿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

“朕，承天命御极二十有八载，夙兴夜寐，未尝懈怠……然天命有数，寿数已终，恐不及言，特留诏于此……”

内侍监苍老而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先是一段沉痛的自述与对江山社稷的回顾，每一字每一句都敲打在众人的心上。

终于，到了那最关键的一句。

“……皇长女萧灼，朕之嫡长，性资敏慧，仁孝纯深，文韬武略，颇有朕风……更于国难之时，临危受命，平定北疆，肃清宫闱，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此乃天佑南靖，赐朕之明珠，亦赐万民之明君！”

话语至此，倾向已明！不少大臣暗暗松了口气。

内侍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清晰无比地念出了最终的决定：

“故，朕传大位于皇长女萧灼。 望其克承大统，励精图治，护我南靖江山永固，保我黎民百姓安康！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萧澈和几位重臣为首，百官几乎是立刻俯身高呼，声浪震动了殿宇的白幡。这一刻，再无质疑，再无波澜。萧灼的功绩、能力、以及在危难时刻展现出的魄力，早已征服了大多数人。这封遗诏，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萧灼缓缓抬起头，泪痕未干，但眼眸中的悲伤已逐渐被一种沉重的、无法推卸的责任所取代。她望着那卷明黄的遗诏，仿佛看到了父皇殷切的期望，也看到了自己未来漫长而孤寂的道路。

她起身，接过遗诏，转身面向百官。素白的孝服更衬得她面容苍白，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朕，谨遵先帝遗命。”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必当竭尽心力，不负先帝所托，不负百官所望，更不负天下万民！”

“臣等誓死效忠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真正的认可与臣服。

大典继续。后续便是一系列新帝登基前的斋戒、告祭天地宗庙的流程安排。整个过程庄严肃穆，井然有序。

然而，在这看似铁板钉钉的传承之中，一些心思缜密之人，却从那封遗诏的措辞中，品出了一丝极其微妙的、不同寻常的意味。

遗诏中盛赞萧灼“文韬武略，颇有朕风”，强调其“平定北疆，肃清宫闱”的武功与魄力，这固然是对她能力的肯定，但隐隐地，似乎并非在描述一位传统意义上仁德治国的君主，反而更贴近一位……开拓之君、甚至是铁血之主的形象。

先帝……是真的在按照萧灼本身的特质来传位，还是……在透过她，期望另一种可能？

这个念头如同细微的火苗，在少数人心中一闪而过，却不敢深想。

……

是夜，月凉如水。

白日喧嚣散尽，深宫重归寂静，只余下巡逻侍卫规律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风中飘荡的淡淡纸钱烟火气。

御书房内，烛火依旧通明。

萧灼却并未在处理政务。她依旧穿着那身素服，独自站在窗前，手中轻轻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白玉佩——那是她及笄时，父皇亲手所赐。

遗诏公布了，道路似乎已经铺平，只待吉日便可正式登基。但她心中那份莫名的滞涩与沉重感，却不减反增。

那道遗诏，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未来清晰却并非她所愿的人生轨迹。她将成为南靖的女帝，被束缚在这九重宫阙之中，一生与奏章、权谋、平衡、孤寂为伴。她或许会成为一个不错的皇帝，但……那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她想起北疆的风沙，想起纵马驰骋的快意，想起研究医术毒术时的专注乐趣，想起……和萧澈斗嘴打闹的轻松时光。那些鲜活的、色彩斑斓的记忆，似乎都将被冰冷的龙椅和沉重的冠冕所取代。

“皇姐。”萧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安神汤进来，“忙了一日，喝点汤早些休息吧。”

他将汤碗轻轻放在书案上，看着萧灼寂寥的背影，眼中满是心疼。他了解她，远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了解。他知道那份遗诏对她而言，并非全然是喜悦和解脱，更是一副无比沉重的枷锁。

“澈儿，”萧灼没有回头，声音有些飘忽，“你说……父皇为何最终选择了我？”

萧澈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望向窗外冰冷的月色：“因为皇姐是最合适的。你的能力、你的仁心、你的威望，无人能及。”

“是吗？”萧灼轻轻笑了笑，那笑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自嘲，“可父皇在遗诏里，夸的是我的‘武略’和平定乱局的‘魄力’……他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个仁德治国的守成之君，而是一个能在他死后，以最强硬的手段迅速稳住局面、甚至……继续开拓的铁血帝王。”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萧澈：“这样的我，真的适合长久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吗？我的本性，并非如此。强行压抑下去，或许能装一年、两年，但十年、二十年呢？我会快乐吗？那对南靖，又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萧澈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一层。他一直以为姐姐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皇姐……”

“而我忽然想到，”萧灼打断他，眼神变得越来越亮，也越来越锐利，仿佛拨开了重重迷雾，看到了某个惊心动魄的真相，“父皇……他知不知道烬儿的存在？”

萧澈猛地一惊。

“他一定知道。”萧灼自问自答，语气无比肯定，“他和母后当年做出那个决定，必然痛苦万分。他或许一直关注着烬儿的成长。他甚至可能……通过某种方式，知晓烬儿的能力和心性！”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钻出她的脑海，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

“那份遗诏，字面上传位于我。但那些措辞……‘武略’、‘魄力’、‘挽狂澜于既倒’……这些形容，放在烬儿身上，是不是……更加贴切？”

“父皇他……有没有可能，真正属意的继承人，其实是……”

后面那个名字，她没有说出口，但萧澈已经懂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收缩。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太悖逆了！但却又……该死的合乎逻辑！

如果先帝深知萧烬的存在和能力，如果他希望南靖有一位足够强大、足够冷酷、足够有手段的君主来应对未来的风雨，那么几乎在黑暗中长大、掌控着无烬城、心性坚毅如铁、手段果决狠厉的萧烬，无疑是比天性更向往自由和光明的萧灼，更加合适的人选！

那份遗诏，像是一个精巧的谜题。表面上是传位于萧灼，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暗指另一个影子般的女儿！

父皇是在用这种方式，给予暗示？还是在给她，给她们姐妹俩，留下一个最终选择的余地？

御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惊疑不定、剧烈翻腾的脸色。

良久，萧澈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皇姐……这……这只是猜测……”

“是猜测。”萧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中那簇火焰却越烧越旺，“但这或许能解释，为何父皇最终留下的，是这样一份措辞微妙的遗诏。他了解我，他知道我或许并非最心甘情愿的那一个，他也知道……烬儿的存在和能力。”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如果……如果这才是父皇真正的深意……”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也有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所谓的铺平道路，等待登基，岂不是……南辕北辙？”

“我们需要答案。”萧灼猛地看向萧澈，眼神锐利如刀，“澈儿，动用听雨楼所有的力量，不要追查你的身世了，先查这个！查父皇晚年所有可能接触过烬儿相关信息的渠道，查他身边每一个可能知晓内情的人！我要知道，父皇他，到底知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萧澈也被这个惊人的猜测激得心潮澎湃，立刻领命。如果真相果真如此，那整个局势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还有，”萧灼叫住正要转身离去的他，语气异常凝重，“此事绝密，除你我之外，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尤其是……烬儿。”

在弄清楚父皇的真正意图之前，绝不能让烬儿知道这个疯狂的猜想。否则，以她如今的心性，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萧澈重重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萧灼独自留在御书房内，心跳如鼓。她再次看向窗外，那轮冷月仿佛变成了先帝睿智而复杂的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她，凝视着这座他留下的江山。

遗诏已明，道路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