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汴京城就被一层诡异的死寂笼罩。
往日里随晨雾一同升腾的,是百家茶肆清越的茶香,今日,那熟悉的味道却被一种刺鼻的焦糊味取代。
烟是黑的,粘稠如墨,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染上污浊。
坊间第一声尖叫划破黎明时,恐慌便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死人了!张家茶郎死在灶前,眼睛瞪得像铜铃,心口都烧穿了!”
“不止!还有李记的煮茶妇,七窍流血,说是夜里突然发了疯,抱着滚烫的茶釜又哭又笑,活活烫死了自己!”
冷香雪的茶枝尚有余温,百姓为换取情缘引券而焚香的烟火也未彻底消散。
一夜之间,京中百户茶肆的茶烟,齐齐转黑。
晨雾还未散尽,官府的验尸牌已挂出了三十七块——死者死状各异,却皆因情念在瞬间被催至极致,心脉崩裂,血溅当场。
衡情司的公告快马传遍全城,冰冷的官文贴满了大街小巷:“逆情改命者,天必反噬。沈氏撷英,以茶道乱情,为祸之源。”
罪名来得又急又重,不给人丝毫辩驳的余地。
禁军铁甲铮铮,如潮水般涌入“民茶院”。
为首的将领一脚踹开院门,高声宣读罪状。
小满护在沈撷英身前,嘶声力竭地辩解着什么,却被两个粗壮的禁军用冰冷的铁链锁住手脚,像拖拽牲畜一般拖了出去。
铁链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小满的哭喊声渐渐远去。
沈撷英独自跪在民茶院高高的台阶上,禁军的长戟在她颈侧闪着寒光。
她抬起头,正好看到两个士兵用长梯爬上门楣,举起大锤,狠狠砸向那块由先帝御笔亲题的“茶仙降世”金匾。
“哐当!”
一声巨响,金匾碎裂成数块,雕龙的木屑四下飞溅。
那是她沈家几代人以茶问道换来的无上荣耀,此刻,却成了人人唾弃的罪证。
一口腥甜的血涌上喉头,沈撷英却没让它落下,而是生生咽了回去。
她看着满地狼藉和周围百姓或惊恐、或憎恶、或快意的目光,竟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声里带着血的味道,破碎而凄厉。
“原来……动心,也能当罪证。”
天牢深处,阴冷潮湿,霉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沈撷英被推入最里间的囚室,背靠着长满青苔的石墙,沉默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打开,一道身影被押了进来。
来人身形清瘦,嘴角那颗殷红的朱砂痣在昏暗的油灯下格外醒目。
他身上虽也穿着囚衣,眼神却依旧清明如初,没有半分阶下囚的狼狈。
是阿吾。
狱卒走后,阿吾挪到她身边,从怀里摸出半块黑乎乎的焦茶饼,递了过去。
“我在地宫外捡的,味不对。”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沈撷英接过茶饼,入手质感坚硬,带着一股草木烧焦的怪味。
她用指尖稍一用力,茶饼应声裂开,里面并非寻常的茶叶压制纹理,而藏着一根细如银线的根须。
那根须通体透亮,触手微烫,仿佛有生命般在微微搏动。
阿吾凑近她耳边,语速极快:“他们用茶根炼阵,以汴京城数十万人的情劫为薪柴,烧的不是茶,是人心。”
沈撷英的心猛地一沉。
当夜,狱卒送来了掺了毒的茶水。
阿吾端起碗,看了一眼沈撷英,脸上竟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这次,不是为你死。”他仰头,将毒茶一饮而尽,“是为这天下茶路,求一个活法。”
话音刚落,他猛地喷出一口黑血,缓缓倒地。
几乎在同一瞬间,牢房外传来几声沉闷的倒地声,方才送饭的几个狱卒,竟也暴毙当场。
而牢里的茶烟,骤然转为纯黑,如有实质般翻滚不休。
沈撷英冲过去抱起阿吾,他的身体正迅速变冷,嘴角却还凝着那丝笑意。
她惊骇地发现,在他的心口位置,一道繁复的金色纹路正从皮肤下浮现出来,那痕迹灼热滚烫,竟与她多年前为救萧澹,吞服烬火草在体内凝成的金线脉络一模一样。
她抱着阿吾冰冷的尸体,一言不发,指尖轻轻抚过那道金纹。
忽然,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从她心口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灼热的茶根在她体内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阿吾临死前那决绝的恨意,汴京百姓对她又爱又怕的复杂情念,甚至她与萧澹在御花园初遇时,那不经意间指尖相触的刹那心动……万千种情绪,无论爱恨,无论悲喜,此刻都化作奔腾的洪流,尽数涌入她的识海。
剧痛之中,她“看”到了。
她“看”到一条肉眼不可见的金色丝线,源头竟在城外的皇陵方向,它如一张弥天巨网,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精准地缠绕住汴京城内每一座茶灶,每一缕茶烟。
这张网,便是那所谓的“情瘴大阵”。
茶烟示警,根本不是什么天道规律,而是有人在背后远程操控!
更让她通体冰寒的是,她“看”到那大阵的核心,金线的源头,竟隐隐透着一股帝王龙气——有人在用先帝的遗骨,炼制这灭情绝欲的邪法!
夜更深了,一道纤细的身影借着换防的间隙,如鬼魅般潜入牢房。
是茯苓。
她依旧作内务司女官打扮,见到沈撷英,先是依足了规矩,冷着脸道:“奉谢大人之命,搜查罪囚沈氏,看是否藏有违禁之物。”
一边说着,她一边利落地在沈撷英身上摸索,当手滑入沈撷英宽大的袖口时,却飞快地塞进了一卷冰凉的物事。
做完这一切,茯苓退后两步,垂下眼睑,声音低得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我若不投靠他,便永远进不了内务司的档案房,也拿不到这个。”
沈撷英没有立刻去看袖中的东西,只是静静地盯着茯苓,良久,才轻声问:“你还记得,我教你念的第一句茶经吗?”
茯苓的肩膀微微一颤,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学生,从未敢忘。”
二人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撷英抽出袖中的东西,是一卷用油布包裹的残图。
展开来,正是皇陵的地脉图,图上用朱砂清晰地标注出了一个位置,旁边写着两个字——“心炉”。
那朱砂点,正是阿吾茶饼中那根银色根须的来源地,地宫深处的“茶鼎心炉”。
当夜,天牢寂静无声。
沈撷英借着阿吾尸身尚存的余温,引出一丝他心口金纹的热力,将那根银线般的根须,缓缓置于自己舌下。
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痛瞬间贯穿了她的经脉,仿佛整个人都被投入了炼丹炉。
她强忍着痛楚,闭上双眼。
刹那间,那张覆盖全城的金色情网,在她识海中清晰无比地铺展开来。
百里之内,谁对她动了情,谁对她怀了杀意,都化作或明或暗的星火,一一浮现。
忽然,她的心神被一道极其强大的意念攫住。
她“看”到皇陵地宫深处,一个模糊的黑影正立于一座巨大的青铜茶鼎前,那人单手托鼎,口中正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诵念着什么。
“情乃万苦之根,欲为众祸之源。焚尽方得太平,灭绝才可永安。”
沈撷英猛地睁开双眼,两行血泪自眼角滑落。
她脸上却没有丝毫悲戚,反而勾起一抹淬了寒冰的笑。
“你说灭情可安天下……可你忘了,茶,本就是生于人心的。”
她撕下囚衣一角,咬破指尖,用血写下四个字——“夜闯地宫”。
她将血书叠好,塞入茯苓悄悄留在墙角缝隙里的发髻中。
一阵阴风吹过牢房,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脆的茶铃轻响,那声音空灵而悠远,仿佛是来自幽冥深处的回应。
天牢的地面,一块不起眼的石板下,隐约传来陈年茶垢与地下水渠混合的独特气息,那是民茶院废弃多年的旧道,一条被遗忘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