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被撬开的瞬间,一股沉闷的、混合着腐朽与湿气的风扑面而来。
裴铮率先跳下,落地无声,随即朝上方伸出手。
沈撷英没有犹豫,拉住他的手,借力跃入黑暗,小满紧随其后。
三人脚下是坚硬而湿滑的石砖,两侧是高不见顶的渠壁,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天牢的血腥与绝望,而是一种更为古老的味道——陈年残茶在水中浸泡、发酵,与地下水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幽香。
无数细碎的茶叶在浑浊的渠水中载沉载浮,丝丝缕缕的茶烟从水面逸出,如同一条条有生命的灰蛇,贴着墙壁无声游弋。
这里便是民茶院的地下茶渠,曾是京城所有茶楼废水废料的总汇之处。
沈撷英闭上双眼,摒除杂念,试图感知体内那股指引方向的金线。
金线在黑暗中清晰地亮起,一端连着她的心口,另一端,坚定不移地指向皇陵的方向。
就在她准备开口指路时,一股尖锐的、几乎要将神魂撕裂的杀意从渠壁缝隙中猛然刺出。
那并非刀剑的锋芒,而是一种无形无质的气味,辛辣、寡淡,却带着一种要将世间所有情愫连根拔起的决绝。
“是‘断情香’!”小满脸色煞白,惊呼出声,“有人在渠壁里埋了香!这香专克情念,闻久了会心智错乱,六亲不认!”
裴铮反应极快,一把将沈撷英和小满拉至身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两侧湿滑的石壁。
他没有拔剑,而是反手握住那柄由茶砖压制而成的剑鞘,猛地朝一处水渍颜色稍浅的墙壁砸去!
“砰”的一声闷响,石壁应声裂开,露出一块小小的暗格,里面竟嵌着一枚通体锈绿的铜铃。
“老把头留下的,”裴铮沉声解释,语速极快,“他说若有一天我们必须走这条地下暗道,必定会遇到真正的守陵人。此铃为信物。”
他伸手取下铜铃,指尖轻轻一拨。
“叮铃——”
一声清脆却又仿佛来自亘古的铃声,在狭窄的渠道中回荡开来,竟瞬间压下了那股咄咄逼逼人的“断情香”。
香气如受惊的蛇,飞快地缩回了石缝之中。
寂静中,一道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从渠道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由远及近。
一个身影渐渐清晰,那是一位身穿灰袍的老者,袍子旧得像一张脆弱的纸,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他面容枯槁,双眼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幽火。
“民茶院的铃,衡情司的血,你们终究还是走到这里了。”老者声音沙哑,自称谢九渊,“心炉本为镇国神器,护国龙脉、定一方地气。十年前,茶隐先生说服先帝,以己身为祭,献出帝王之心,与龙脉相连,又取先帝遗骨为柴,炼成了如今这座‘情瘴炉’。”
谢九渊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沈撷英心上。
以帝王心为炉?
她原以为那只是一个比喻。
老者没有再多言,只是转过身,佝偻着背在前方引路。
三人跟在他身后,穿过一道又一道厚重的石门,足足七重,每一重门上都刻着不同的茶纹,仿佛封印着不同的秘密。
越往深处,空气越是灼热,那股心悸的感觉也愈发强烈。
终于,在第七重石门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空洞,地势如蛛网般龟裂,无数条地脉的纹路在此交汇,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淡淡光晕。
而在所有地脉的正中心,赫然悬浮着一座巨大的青铜茶鼎!
鼎身布满古朴的纹路,却并非寻常的龙凤鸟兽,而是一幅幅世人悲欢离合的浮雕。
鼎的下方没有火焰,却有源源不绝的地气向上蒸腾,将整座鼎烧得滚烫。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鼎的中心。
那里没有炉火,只有一颗被无数深褐色茶根如藤蔓般死死缠绕的东西——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那心脏巨大而有力,每一次搏动,都让整个地宫为之震颤。
而每当它搏动一次,沈撷英就能清晰地感知到,京城中便有一处茶肆的茶烟由白转黑,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情绪波动被抽离,顺着无形的脉络,汇入这颗心脏之中。
沈撷英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用帝王心为炉,以万民之情为柴……”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寒意,“所以,衡情司的烟,从来不是预警……是遥控!它不是在告诉我们哪里有情念滋生,而是在标记、在抽取!”
“我们……我们烧的每一盏茶,点的每一缕香,都在喂这个怪物……”小满捂着嘴,泪水夺眶而出,声音里满是崩溃。
她想起自己曾为能平复人心而自豪,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助纣为虐。
沈撷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从怀中取出那截始终带着一丝凉意的冷香雪茶枝,缓缓走到青铜鼎前,将茶枝轻轻置于鼎沿。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茶枝在接触到鼎身滚烫温度的瞬间,竟无火自燃,升腾起的火焰并非凡火的橘红,而是璀璨夺目的金红色。
火焰的光芒照亮了鼎壁内侧,一行细密的小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情烬成网,茶根入心,执火者终为火噬。”
情烬成网……
执火者终为火噬……
在这一刻,沈撷英彻底明白了。
前世她为查明真相,不惜吞下情烬,最后葬身火海。
她以为自己死了,却没想到,那次死亡恰恰让她无意中吸收了初代“情瘴”最精纯的残息,才得以重生,并拥有了感知情念的金手指。
而今生,茶隐先生布下这天罗地网,就是要将这份力量连同她的性命一起收回,归于己身,从而真正做到掌控天下所有人的情念。
“你要灭情,却偏偏要用情为引,你不觉得,这很矛盾吗?”沈撷英抬起头,对着空旷地宫的阴影处冷笑。
一道白衣身影缓缓从最深的黑暗中走出,衣袂飘飘,不染纤尘,与这地宫的污浊格格不入。
他手中,正握着另外半枚民茶院的茶印。
茶隐先生。
“你救了十万茶户,可你救得了天下人心吗?”他的声音温润如玉,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情生贪,贪生乱,乱生战。人世间的苦难,皆源于此。唯有无情无欲,方能迎来真正的太平。”
他轻轻挥手,那悬于空中的帝王之心猛地一震,搏动骤然加剧。
沈撷英能感觉到,京城之中,又有数十家茶肆的茶烟同时转黑,无数人的喜怒哀乐正被强行抽离。
不能再等了!
沈撷英她猛地咬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点在茶砖剑的剑锋上,鲜血瞬间被吸收,剑身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
“我不做执火者,也不做灭火人——”她低声宣告,既是对茶隐先生,也是对自己,“我要让火,变成光!”
话音落,她手腕翻转,长剑化作一道流光,裹挟着决绝的意志,直斩向那些缠绕心脏的茶根!
剑锋未至,沈撷英却感到心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被斩的不是茶根,而是她自己的心脉。
体内的金线瞬间暴走,在她经脉中疯狂乱窜,几乎要将她撕成碎片!
千钧一发之际!
“小姐!”小满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向鼎侧一个不起眼的机关,那是炉口!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的茶砖,猛地塞了进去!
那是民茶院新制的“无心茶砖”,以白露亲手所织、能隔绝万物的“无心锦”为芯,本是用来压制失控茶器的,此刻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茶砖入炉,那颗心脏上汇聚的情念传导被短暂阻断。
火焰一滞,缠绕的茶根也出现了瞬间的松动!
就是现在!
裴铮早已纵身跃上滚烫的鼎沿,他手中的茶砖剑鞘爆发出千钧之力,狠狠劈在悬挂巨鼎的锁链之上!
“铛——”
锁链应声而断!
趁着巨鼎下坠的瞬间,沈撷英忍着剧痛,将全身力量汇于一剑,剑光亮如霜雪,精准无比地斩在了心脏与茶根连接最密集之处!
“咔嚓——!”
一声脆响,不是金石之声,而是某种东西彻底断裂的声音。
根断,鼎裂。
那颗跳动了十年的帝王之心,在空中骤然停顿,随即像一块失去所有生机的顽石,重重砸落在地。
遍布京城的黑色茶烟,如同退潮一般,迅速消散。
“你以为……你赢了?”地宫深处,茶隐先生仰天发出一阵长笑,笑声中带着一丝癫狂与悲悯,“情瘴早已种入人心,只要这世上爱恨一日不息,它终将……再燃!”
话音未落,他那白衣如雪的身形竟寸寸化作飞灰,没有流一滴血,就这样随风而逝,仿佛从未存在过。
“噗——”
沈撷英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呕出一口鲜血。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预想中金线消散的场景并未出现。
相反,那些曾经只是丝线的金光,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正在她的体内迅速蔓延、交织,最终形成了一张密不可分、覆盖全身的金色网络。
剧痛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知。
她能感觉到地宫石壁的呼吸,能听到地底深处水流的脉搏,甚至能“看”到裴铮和下满紧张的心跳。
她已不再是规则的受害者。
她成了……规则的感知者。
地宫重归死寂,唯有裂开的青铜鼎,和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沈撷英撑着剑,缓缓站起身,无尽的疲惫与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力量,同时在她体内奔涌。
前路,似乎比这地宫更加幽深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