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地宫踏出的那一刻,京城的风似乎都带上了铁锈的味道。
民茶院那熟悉的匾额碎裂在地,朱红大门上交叉贴着衡情司的封条,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曾经车水马龙的街巷,此刻死寂无声,偶有百姓从门缝里投来一瞥,眼中是压抑的恐惧与麻木。
这里的一切,都被一场名为“拨乱反正”的风暴,碾成了废墟。
沈撷英立于废墟之前,缓缓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周遭的死寂被另一种无形的喧嚣所取代。
无数金色的丝线自虚空中浮现,以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铺展开去。
这是地宫之行后,她从那万千情瘴中勘破的本源之力——感知人心。
百里之内,所有与她相关的意念,都化作了清晰可辨的丝线。
一缕温暖而微弱的金光,来自城南的角落。
她“看”到了一个驼背的卖茶婆婆,在昏暗的油灯下,将一碗粗茶放在了小摊最干净的角落,每日如此,只为那个曾赠她一饼好茶的“茶仙”姑娘或许会回来。
那是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善意。
另一道线,则阴冷如毒蛇,源自不远处的衡情司府邸。
副使周泰正坐在案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枚藏于袖中的毒针,针尖淬着幽蓝的光,杀意未消,反而因她的归来而愈发炽烈。
然而,在这万千丝线中,有一缕最为特殊。
它极细,仿佛随时会断裂,却又坚韧得不可思议,跨越了千山万水,自遥远的北境边关而来,径直连接着她的心口。
那丝线上没有言语,却传递来金戈铁马的呼啸,与一份沉甸甸的、从未言说的牵挂。
是萧澹。
她抬手,轻轻抚上心口那金线汇聚之处,一股暖意驱散了地宫带来的最后一点寒气。
原来,在那场滔天大火里,在她以为自己是唯一燃烧的薪柴时,始终有这样一缕光,在遥远的地方与她共燃。
她低声自语,轻得像一声叹息:“原来……我一直不是一个人在烧。”
恰在此时,一阵悠扬又哀婉的弦音伴随着清脆的茶铃声,从街角传来。
是檀娘。
她依旧抱着那把旧琵琶,盲眼微垂,泪痕未干,沿着长街缓缓弹唱。
她唱的是一曲《冷香雪》,曲调悲戚,却蕴含着一股奇异的安抚之力。
音波所过之处,那些因茶烟之乱而残留在空气中、人心里的惶恐与躁郁,竟如晨雾遇阳,悄然消散。
紧闭的门扉一扇扇打开,百姓们被这熟悉的歌声吸引,渐渐聚拢过来。
他们望着民茶院的废墟,望着那个弹唱的盲女,有人压抑着激动,低声问:“是檀娘的铃声……茶仙,茶仙真的回来了?”
话音未落,沈撷英已转过身来。
她迎着众人或惊或疑的目光,平静地走了出来。
她手中没有昔日削铁如泥的青锋剑,只执着一柄再寻常不过的竹制茶筅。
“我不再是执火者,”她的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火,未熄。”
她以手中茶筅,轻轻在废墟前的青石板上一点。
这一点仿佛是一个信号。
人群中,几个身影立刻挺直了腰杆,眼中重燃光彩,他们是民茶院的旧部。
茯苓快步从暗影中走出,神色凝重地递上一封密信:“主上,谢砚臣的人。他有密令传来。”
信中内容简短而毒辣:三日后,宗室将借“茶烟之乱”为由,于金殿重议《茶政十策》。
谢砚臣愿当众自贬,领监茶使一职,以此为天下表率,平息众怒。
但他有一个条件,要求沈撷英必须交出地宫所得的“控烟之法”。
沈撷英发出一声冷笑,指尖轻捻,信纸化为飞灰。
“他要的不是方法,是权力。”她一语道破。
谢砚臣此举,看似是赎罪,实则是想借“情瘴”的余威,名正言顺地将衡情司的权力延伸,打造一个能彻底掌控天下人心的、新的制衡机构。
而所谓的“控烟之法”,便是这个机构最核心的权柄。
当夜,她召来茯苓,下达了一条截然相反的命令:“去,把消息散出去。就说‘控烟之法’,需以皇室血脉为引,非宗亲不可修行,否则必遭反噬。”
这致命的诱饵一经抛出,衡情司立刻有了动作。
沈撷英再次闭目凝神,视野中的金线瞬间变得清晰。
她“看”到数道代表着贪婪与欲望的粗大金线,从京城各处的宗室府邸升起,最终汇聚于城西的谢氏祠堂。
祠堂内,烛火摇曳,衡情司高层与几位谢氏族老正秘密商议。
他们的计划,比沈撷英预想的更加疯狂和恶毒——他们竟打算效仿古籍中记载的禁术,以一名年幼的宗室旁支子弟为祭品,炼制新的控情大阵。
沈撷英猛地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手中的茶筅被她握得咯吱作响。
“你们,要重走茶隐的老路?”
三日后,金銮殿。朝会重开,气氛肃杀。
谢砚臣一身素服,跪呈玉册,声泪俱下地陈述着自己的“罪己诏”,恳请陛下准许他以戴罪之身,重整茶政,为国分忧。
他演得情真意切,殿上不少宗室重臣随之附和,一时间,他仿佛成了为国为民的孤臣。
沈撷英一身布衣,立于百官之末,静静地看着这场表演。
然后,她再次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金线如一张弥天大网,瞬间笼罩了整座金殿,将所有人心底的秘密,照得一清二楚。
她不动声色,却已将一切尽收眼底:高坐龙椅之上的太子,袖中藏着一道准备借机削弱藩王势力的密诏;殿角,端王的幕僚正与禁军的一名校尉交换眼色,殿外偏门处,他们早已埋下火药,只待时机一到,便制造混乱,行夺权之实;而满朝文武,那些口口声声附和谢砚臣之人,他们的金线上,无不缠绕着对“控烟之法”的贪欲。
然而,在这一切纷乱的丝线之外,那道来自北境的、最细也最坚韧的线,此刻却异常明亮。
它不再指向边关,而是近在咫尺——萧澹,已率他的玄甲茶兵,悄然回京,正潜伏于城南!
沈撷英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澈如洗,扫过殿上众人各异的嘴脸。
她朗声道:“茶政之要,不在控情,而在通情。你们只怕情会生乱,我却见情能生路!”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陈旧的帛书,高高举起:“这是阿吾师父临终前,耗尽心血所绘的‘万人情念图’。它记录了茶烟之乱百日间,京城内外所有情念的流转轨迹。它不是灾祸的罪证,而是民心向背的画卷!”
帛书“哗”地一声展开,满殿皆惊。
那上面没有文字,只有无数道纵横交错的金线,汇聚成一幅奇异的舆图。
哪里百姓爱茶如命,哪里官吏横征暴敛,哪里的人们渴求新政,哪里又积怨已深,在这幅图上,一目了然。
“从此,民茶院不查茶引,只读人心。”她轻声说道,声音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你们若怕这天下人之情,我便让这情,为你们所用。”
满殿死寂。
就在这时,城南方向,一声悠远的钟鸣划破长空。
那是茶兵集结的信号。
潜伏于暗处的萧澹,想必已玄甲未卸,正遥望着皇城之上的鼓楼。
沈撷英下意识地望向城南,心口那道金线瞬间变得炽热,却不再是灼痛,而是一种坚实的温暖。
风,自殿外吹入,拂动了她手中的帛书,也带来了远处茶铺隐约的铃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