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弧度在谢砚臣的唇角停留了不过一瞬,便被他脸上深重的悲戚所掩盖。
他转身,面对着殿中百官,声音嘶哑而沉痛,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茶政十策》虽已载入国家典章,但沈氏以情感迷惑人心,动摇国家根本,罪不容赦。然而,念其平定茶乱有功,朕不忍立即施以极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着衡情司重新开启‘情案追查’,将沈撷英暂时关押在茶正司旧院,没有朕的手谕,不得外出。”
此言一出,朝野震动。
这分明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但无人敢言,因为下令的是当朝首辅,是那个刚刚以雷霆手段将茶政大权收归朝廷的铁腕人物。
衡情司的官差很快便到了沈撷英面前。
她没有丝毫的惊慌与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眸清澈如昔。
她知道,谢砚臣怕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所代表的那种力量——那种能让君臣父子、贩夫走卒的情感显化于世的力量。
他要的是一个没有情感干扰,绝对理性的铁序王朝,而她,是这铁序中最不稳定的存在。
她平静地走进了那座荒废多年的茶正司旧院。
这里曾是她权力的起点,如今却成了她的囚笼。
院中杂草丛生,石阶上布满了青苔,一派破败景象。
但沈撷英并未因此消沉。
次日清晨,她便在院中寻了一方还算平整的石台,摆上了一套最粗朴的茶具。
她没有名贵的茶叶,便从院角的老茶树上摘下几片新叶,以最古老、最简单的方式炙烤、碾碎,然后用一口旧陶壶煮沸。
每日辰时,她都会煮好一盏茶,不加任何言语,只静静地将那盏粗茶放在院门外的石阶上。
起初,无人敢靠近。
但渐渐地,总有那些被情感所苦的京中百姓,在深夜或凌晨,悄悄来到这破败的院门前。
他们端起那盏尚有余温的茶,一饮而尽。
说来也怪,那茶水入口粗粝,甚至有些苦涩,但入喉之后,一股清凉之气却仿佛能涤荡五脏六腑,让胸中郁结的烦躁、悲伤与狂喜,都缓缓沉淀下来,化为一片宁静的湖泊。
很快,京城中的茶烟奇迹般地再未转黑。
人们开始低声私语,那流言如春风中的柳絮,悄然飘满了每一条街巷:“她哪里是什么扰乱情感的妖源,分明是定心的良药。”“那一盏茶,喝下去,心里就踏实了。”“她不是乱源,她是定心茶。”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谢砚臣的耳中。
他夜不能寐,批阅奏折时常常走神。
他越是想建立一个无情的秩序,人心的情感就越是像野草一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疯狂滋生。
这夜,他终于在书房中疲惫睡去,却陷入了更深的梦魇。
梦中,他最疼爱的幼孙正捧着一只白玉茶盏,茶盏中盛的却不是茶,而是鲜红的血。
幼孙对他笑着,那笑容天真无邪,可他张口一喝,嘴角便流下两行血泪。
“啊!”谢砚臣惊叫着从梦中坐起,冷汗湿透了中衣。
他大口喘着气,眼中满是血丝与惊恐。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他怕沈撷英那神鬼莫测的力量,会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报复在他的亲人身上。
“来人!”他嘶声喊道,“派人去,给本官盯死了茶正司旧院,她每日的吃穿用度,一言一行,甚至连呼吸的次数,都要给本官记下来!”
密令如鬼魅般潜出相府,一道无形的网,朝着那座孤寂的院落撒去。
而在旧院之内,沈撷英正盘膝静坐。
她双目紧闭,心神却如水银泻地,感知着京城中每一缕因她而起的情绪波动。
忽然,她“看”到了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金色丝线,自城西的相府书房中延伸而出,直指天际。
她凝神细探,瞬间明白了那金线的源头——竟是谢砚臣每夜在书房中焚香祷告,向着虚无的苍天,祈求“去除情感,心如铁石”。
沈撷英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夹杂着怜悯与嘲讽的轻笑。
“你越是畏惧情感,情感便越是如影随形地缠着你。你跪在蒲团上为自己的野心赎罪,却又站在朝堂上享受着权力带来的荣光——谢砚臣,你才是这世间最大的乱局之人。”
话音未落,院墙外传来一声极轻的拨弦之音。
檀娘的身影如夜蝶般悄然落下,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主上,皇陵方向有异响,就在刚才,地脉震颤,其声如心跳。”
沈撷英心中一凛。
她立刻收回心神,将所有的感知力凝聚成一束,顺着那地脉震颤的源头,探向了京郊的皇陵地宫。
金线穿透厚重的土层与砖石,深入到地宫的核心。
在那里,那尊曾镇压茶隐的巨大丹鼎,赫然裂开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一丝丝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残余黑气,正从那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渗出,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沿着地底的水脉与气脉,悄无声息地向着京城中千家万户的茶灶蔓延。
她猛然睁开双眼,眸中寒光迸射:“茶隐未死!他的‘情瘴’并未被完全净化,而是化作了无数看不见的种子,种在了每一个饮茶人的心田深处!”
事态的严重性,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谢砚臣以为将她囚禁,便能隔绝情感之源,却不知真正的源头,早已深埋地下,即将再次燎原。
沈撷英没有丝毫犹豫。
她从怀中取出一截早已干枯的冷香雪茶枝,那曾是她的本命茶树。
她将茶枝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是她所有情念之力的源泉。
“以我情感为引,燃我心血为火!”
她低喝一声,主动激发了那股与生俱来的力量。
刹那间,以她为中心,百里之内,所有曾对她动过一丝情感——无论是敬仰、爱慕、同情,还是憎恨、恐惧、嫉妒——的人,心中那根无形的金色情丝,皆在瞬间被点燃,亮如白昼的灯火!
整个京城,在她的感知世界里,变成了一片由亿万灯火组成的璀璨星海。
她以这磅礴无匹的情感之力为火焰,反向灼烧那些悄然蔓延的情瘴黑气。
金线所至,黑气如遇克星,纷纷发出凄厉的嘶鸣,退散消融。
百姓家中茶壶里即将变色的茶烟,瞬间复归清白。
但这股力量的代价,也以几何倍数叠加在她的身上。
一缕鲜血,从她的鼻尖渗出,接着是眼角、耳孔、嘴角……很快,她七窍渗血,面色惨白如纸。
更可怕的是,她心口那截干枯的茶枝,仿佛被这血与情感所滋养,竟开始疯狂生长,尖锐的根须刺破她的肌肤,几乎要从她胸膛中破体而出!
“噗——”一口心血喷出,沈撷英的身体软软倒下。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疾风般冲入院中,正是闻讯赶来的裴铮。
他一把抱起气息奄奄的沈撷英,背在身上,便要杀出重围。
沈撷英伏在他的肩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耳边低语:“告诉萧澹……地宫未净……火种……未熄……”
话音未落,她便彻底昏死过去。
夜,深沉如墨。
檀娘抱着古琴,守在沈撷英的床前,指尖流淌出的《冷香雪》曲调清冷而坚韧,整整一夜,未曾停歇。
拂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棂。
床上的沈撷英,眼睫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紧紧握住了一支洁白的茶筅。
她能感觉到,心口处的金线并未熄灭,反而像是破土而出的根系,化作了一张细密无比的金色罗网,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与她的血脉彻底融为一体。
她轻声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们想用囚笼困死我,用权势烧死我……却忘了,我不是火,我是火种。”
窗外,那缕阳光正好照在民茶院那块饱经风霜的残碑上。
碑石的裂缝中,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片崭新的苔痕,翠绿鲜嫩,宛如茶芽初绽。
京城的风,似乎也从这一刻起,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凛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