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尽头的钟声悠悠传来,混杂在料峭的春风里,敲在每个京城百姓的心上,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子山雨欲来的压迫。
自衡情司以“情瘴”为由,封禁天下茶引,收缴各色茶品,这繁华京畿便如同一口被盖紧的锅,闷着无数翻腾却无处宣泄的情绪。
街上行人神色麻木,偶有眼神交汇,也迅速避开,生怕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会引来空中无处不在的“测烟仪”降下黑光。
这压抑的死寂,被一阵整齐却又奇异的脚步声打破了。
不是兵甲铿锵,不是马蹄雷动,而是一种绵密而坚韧的,仿佛成千上万双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的沙沙声。
声音由远及近,自城门方向而来,像一道逆流而上的潮水。
百姓们惊诧地推开窗,或从巷口探出头来,随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慑。
一支队伍正沿着朱雀大街,笔直地朝着皇城宫门行进。
队伍里的人,没有一个身着铠甲,没有一人手持兵刃。
他们穿着最寻常的青布短衫,裤脚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一张张被风霜刻画的脸上,带着茶农特有的坚毅与沉静。
他们不是士兵,他们是来自澹宁州的三千茶兵。
领头的,是澹宁王萧澹。
他同样未着王袍,仅一袭玄色常服,风尘仆仆,眉眼间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峻峭。
他没有骑马,与身后的茶农们一同步行,双手平稳地捧着一个半旧的紫砂坛。
那坛子封口严密,可所有闻惯了茶香的人都知道,里面装的,必定是澹宁州引以为傲的贡茶——冷香雪。
禁军统领在宫门前拦住了他们,长戟林立,气氛瞬间紧绷到极点。
可萧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只是越过他,望向那高耸的宫墙与殿宇。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本王入宫面圣,不披甲,不带刃,只为献上一捧新茶。”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宫门广场。
禁军统领看着他身后那三千名沉默如山的茶农,看着他们那双双能种茶也能搏命的手,额上渗出了冷汗。
他最终咬了咬牙,侧身让开了一条通路。
萧澹就这么捧着那坛冷香雪,独自一人,步入深宫,将三千茶兵的无声意志,尽数凝聚于己身。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早已闻讯而至,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龙椅上的天子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当萧澹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他一步一步,走上丹陛,最终停在金殿阶前。
他没有下跪,只是将那坛冷香雪轻轻置于地面,然后缓缓直起身,朗声开口,声震梁瓦:
“陛下,澹宁州及天下各道,三月不闻茶香,民心郁结,情瘴反生。臣今日不为论罪,不为争权,只为万民一请。请陛下,许天下百姓,饮一杯安心茶。”
一语落,满朝默然。
无人敢附和,也无人敢反驳。
这看似温和的请求,实则是对衡情司、对以相国谢砚臣为首的“无欲”国策最直接的挑战。
以百姓之名,行逼宫之事,这是何等的胆魄!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苍老的身影颤巍巍地从百官之首走了出来。
正是当朝首相,衡情司的创建者,谢砚臣。
他满头白发,步履蹒跚,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没有看萧澹,也没有看龙椅上的天子,而是从袖中捧出了一本早已写好的奏章。
《监茶使辞表》。
他颤抖着双手将辞表高举过头,声音嘶哑,带着彻骨的疲惫与悔悟:“老臣……执迷不悟,以铁腕抑情,反致天下情乱。今澹宁王以民心为剑,点醒老臣。老臣……愿退居二线,请废衡情司,由民选执事,主理天下茶政。”
满朝哗然!
谁也想不到,这位权倾朝野、一手缔造了“无欲”时代的老臣,竟会如此干脆地认输。
说完,谢砚臣缓缓转过身,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了殿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那里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素衣,眉眼清冷,正是因“情茶”之罪被软禁在京的沈撷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被描绘成引诱人心、酿造情乱的祸水之源。
谢砚臣看着她,浑浊的老眼中竟泛起了泪光。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沈姑娘,世人皆说你是乱情源,可老夫今日方知……你不是。你只是那个在黑暗中,不惜己身,也要点燃第一簇火的人。老夫……败得心服口服。”
你不是乱情源,你是……点火人。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沈撷英心中炸响。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绝境中求生,却不想,自己的挣扎,竟成了撬动这个扭曲时代的支点。
金殿之上的风波,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传遍了全城。
当沈撷英走出宫门时,外面早已是人声鼎沸。
她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城南那座由她提议、却一直被查封的新修民茶院。
茶院门前,万千百姓自发聚集,他们眼中不再是麻木,而是闪烁着期望的火苗。
沈撷英登上茶院前的高台,手中本该象征着权力的令旗,不知何时已换作了一把小巧的茶筅。
她没有说话,只是迎着万众的目光,将茶筅轻轻扬起。
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号令,台下,数不清的茶旗随风而起,猎猎作响。
百姓们掏出怀中那些印着官府戳记、早已失去价值的旧茶引,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投入了奔流不息的金水河中。
取而代之的,是民茶院早已备好、雪片般纷飞的新制“民茶券”。
那是自由的象征,是希望的凭证。
衡情司的司正带着人马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司内最精密的测烟仪,在京城上空盘旋良久,却始终无法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瘴”黑烟。
他长叹一声,挥手让手下收起了仪器:“不必测了。情瘴已散,茶烟归清。”
沈撷英立于高台之上,缓缓闭上双眼。
那曾让她痛苦不堪、能窥见人心情绪的金线,此刻在她的感知中,如蛛网般铺展开来。
百里之内,再无那代表着压抑与怨愤的浓重黑烟,唯有无数条或明或暗、或交织或独立的爱恨情仇,如山间溪流,在每个人的心底自然流淌。
一切,终于回到了它本该有的样子。
数日后,谢砚臣独自一人,亲赴皇陵地宫。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以宗室长辈之名,找到了那座曾为整个京城提供“无欲茶”能量源泉的“心炉”残鼎。
他亲手为残鼎贴上封条,并在旁立下一块石碑,碑上只刻着一行字:
“情非祸根,抑情方为大患。”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府中,将自己珍藏多年的《无欲经》手稿付之一炬。
火光映着他苍老的面容,他对围在身边的子孙后代说:“记住,茶是养人的,不是控人的。从今日起,我谢家子弟,无论才干高低,永世不得入衡情司,不得再碰抑情之术。”
春分那日,京城鼓楼之上,人山人海。
沈撷英再次站到了全城百姓的面前。
她手中依旧握着那把茶筅,轻轻在空中一点,仿佛在点化一城春色。
“我不做救世的茶仙,不做执掌火焰的权臣,也不做操控人心的控情人。”她的声音通过民茶院新设的传音法阵,清晰地传遍全城,“从今往后,我只做一个种茶的人。一个让天下人,都能喝上自己想喝的茶的,种茶人。”
她宣布,民茶院将以此为始,巡行天下各州,以她眼中那幅独一无二的“情念图”为依据,勘定人心所需,调整各地茶税,减免不平苛捐。
百姓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一浪高过一浪。
人群之中,萧澹仰头望着她,眼含笑意。
他们赢了,用最和平、也最彻底的方式。
然而,就在全城都沉浸在这新生的喜悦之中时,一名风尘仆仆的王府亲卫挤开人群,疾步冲到萧澹身侧,在他耳边低声急报了几句。
刹那间,萧澹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的铁色。
那目光,比他捧茶入宫时更加锐利,仿佛淬了寒冰。
高台之上,沈撷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也看到了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熟悉的杀伐之气。
全城的欢呼声仿佛在瞬间远去,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攀升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