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朝会·女帝的第一次冷酷裁决
御书房的寂静,是那种能吞噬心跳的、沉重的静。
萧烬指尖残留着玉玺冰冷的触感,以及……一丝几乎被彻底碾碎的温度。百里牧云的话语,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荡开,触及了她冰封之下最深的沉垢。
那个小女孩……那个蜷缩在冷宫角落、对着一方小小天窗发誓要砸碎一切的小女孩……
萧烬闭上眼,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影像模糊得如同前世的梦,早已被她亲手埋葬在无烬城的血火和累累白骨之下。如今被人骤然挖出,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近乎凌迟的痛楚。
她配吗?
配得上那样纯粹的守护?配得上那样沉重的“得偿所愿”?
谢孤舟染血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最终凝固成他死前那句“孤戾的影”。
是的,她只是影。是见不得光、注定沾满血腥和罪孽的影子。盛世……该由姐姐那样真正拥有光明的人来引领。而她,只需作为最锋利的刀,最黑暗的盾,劈开荆棘,挡住暗箭,直至崩断、锈蚀。
再睁开眼时,所有微澜已被彻底压平,深潭之下,是万载不化的寒冰。
她起身,走向一旁的金盆,将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仔仔细细地搓洗着每一根手指,仿佛要洗去所有不应存在的情绪残留。
“李德全。”
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彻,穿透殿门。
一直候在门外、连呼吸都放轻的大太监立刻躬身而入:“陛下,奴才在。”
“更衣。准备朝会。”
“是。”
片刻后,萧烬再次换上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绛纱袍服,金凤冠重新束起她的墨发,也将所有软弱的可能彻底禁锢。她看着镜中那个威严、冰冷、完美的“女帝萧灼”,目光没有丝毫波动。
金銮殿内,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滞。
百官垂首而立,许多人的官袍下摆还在微微颤抖。上一次朝会的余威犹在,像一把无形的铡刀悬在每个人头顶。他们偷瞄着那空悬的御座,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当那抹绛色身影再次出现,沉稳的步伐敲击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时,所有人的心脏都随之狠狠一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似乎比上次更多了几分发自本能的战栗。
萧烬于御座落座,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全场。
“平身。”
“谢陛下!”
起身的官员们,甚至不敢完全站直,依旧维持着一种谦卑的躬身姿态。
“今日,议三事。”萧烬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赘言,直接抛出了议程,“其一,南境安国公府后续处置预案。其二,先帝陵寝修缮及大行皇帝谥号议定。其三,今岁秋闱主考人选。”
她的声音清晰冷冽,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坎上。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敏感,一件比一件牵扯巨大!
尤其是第一件……安国公!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预案?这分明是要在安国公请罪奏疏到来之前,就定下砍向这棵盘根错节大树的刀该如何挥下!
“陛下,”礼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先帝陵寝及谥号乃国之大礼,是否……”
“礼部按制先拟三个方案上来,朕过目后再议。”萧烬直接打断他,将其轻飘飘地搁置,“先说南境。”
礼部尚书噎了一下,讪讪退下,冷汗湿了内衫。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内阁首辅王敬之身上。
王敬之心中叫苦不迭,却不得不再次出列:“陛下,老臣以为,安国公若能迷途知返,上表请罪,陛下或可念其昔日功勋及丧子之痛,从轻发落,削其兵权,保留爵位,令其闭门思过,以显天恩浩荡……”
这是朝中大部分勋贵和老臣们私下商议出的、最能保全体面的方案。
萧烬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王敬之说完。
她没看王敬之,反而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御史大夫张韬:“张御史,你认为呢?”
张韬是个瘦硬的老头,以刚正不阿闻名,他出列,声音洪亮:“陛下!臣以为,王阁老所言,乃妇人之仁!安国公陈兵边境,胁迫君上,此乃十恶不赦之大逆!纵有万般缘由,亦不可轻饶!否则国法何在?朝廷威严何存?依《晏律》,当夺爵,抄家,一应党羽,皆下诏狱严审!”
“张韬!你!”王敬之气得胡子翘起,“安国公镇守南境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可一概而论?如此严苛,岂不让边疆将士心寒?”
“心寒?”张韬冷笑,“王阁老倒是说说,是纵容叛逆让将士心寒,还是严惩逆贼让将士心寒?今日安国公可因丧子而兵谏,明日李国公、张侯爷是否也可因各种缘由效仿?此风绝不可长!”
两人顿时在金銮殿上争执起来,背后代表的势力也隐隐骚动,互相攻讦。
萧烬只是冷眼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直到争吵声渐大,几乎要失控时,她才轻轻敲了一下龙椅扶手。
“咚。”
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心脏上。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王敬之和张韬都立刻闭嘴,躬身请罪。
萧烬的目光终于落到他们二人身上,又缓缓移开,看向一直垂眸不语的刑部尚书周廷:“周尚书,《晏律》如何规定?”
周廷心中一凛,出列恭声道:“回陛下,《晏律·职制律》:‘将帅拥兵自重,胁逼君父者,谋逆论处。主犯……凌迟,夷三族。从犯,皆斩。’”
“凌迟”、“夷三族”、“皆斩”……这几个血淋淋的字眼被周廷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念出,让整个金銮殿的温度骤降,如同冰窟!
王敬之等人脸色瞬间惨白。
萧烬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寻常知识点。她再次看向王敬之:“王阁老,听见了?”
王敬之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发颤:“陛下!《晏律》虽如此,然法理不外乎人情!安国公毕竟……”
“人情?”萧烬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王敬之,“朕登基那日,祭天台前,若有逆贼持刀架于朕的脖颈之上,跟朕讲‘人情’,王阁老觉得,朕该不该听?”
王敬之浑身一抖,哑口无言。
“若朕当时心软一分,示弱一寸,今日这金銮殿上,站着的还是诸卿吗?恐怕早已是安国公和他的‘人情’了吧?”萧烬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还是说,在王阁老看来,朕的性命,朕的江山,还不如他安国公的‘人情’重要?”
这话太重了!简直是诛心之论!
“老臣万万不敢!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王敬之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魂飞魄散。
所有为安国公求情或心存侥幸的官员,此刻都面无人色,深深低下头,再不敢发一言。
陛下这是丝毫不留余地!她要的根本不是惩戒,而是要借此机会,彻底铲除安国公这一系,杀鸡儆猴!
萧烬冷冷地看着磕头不止的王敬之,并未立刻叫他起来。她需要让这份恐惧,彻底浸透每个人的骨髓。
片刻后,她才缓缓道:“王阁老年事已高,看来是有些老糊涂了。即日起,回家休养半月,内阁事务,暂由次辅代理。”
罢黜首辅!虽只是暂时,但其中信号,已足够惊心动魄!
王敬之瞬间瘫软在地,被两名内侍无声地“扶”了下去。
整个朝堂,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萧烬的目光重新扫过战战兢兢的百官,终于给出了她的裁决。
“安国公林莽,世受国恩,不思回报,拥兵自重,胁逼君上,罪同谋逆,无可赦免。”
她的声音冰冷而平稳,宣告着最终判决。
“然,朕念其镇守南境多年,确有微功。亦不忍见南境军民因一人之过而陷于战火。”
“故,朕给他,也给尔等最后一个机会。”
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入众人耳中。
“其一,林莽需即刻自解兵权,只身返京,于午门外负荆请罪。其麾下二十万大军,由副将暂领,原地待命,听候朝廷整编。”
“其二,安国公爵位,由朕下旨剥夺,国公府一应逾制之物,尽数查封充公。”
“其三,林莽夷三族之罪可免,但其直系亲眷,皆废为庶人,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其四,南境军中原安国公一系将领,全部解职,回京接受审查。有牵连逆案者,依律论处。无牵连者,另行考核任用。”
四条裁决,条条冰冷,刀刀见血!
剥夺兵权、削去爵位、抄没家产、亲眷流放、心腹清洗……这几乎是将安国公府连根拔起,彻底从南境和朝堂的版图上抹去!
虽然保住了性命和三族,但这对于世代勋贵的安国公府来说,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难受!是彻彻底底的毁灭!
然而,没有人敢再反驳。在绝对的皇权和铁血的手段面前,任何求情都显得可笑而脆弱。
这就是新帝的意志!冷酷、精准、不容置疑!
“陛下……圣明!”御史大夫张韬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声附和,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他追求的法理严苛,在此刻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
“陛下圣明!”刘猛等武将派系也立刻跟上。清除安国公,意味着南境兵权将重新分配,这对他们而言是巨大的机会。
文官集团们面面相觑,最终在萧烬那冰冷的注视下,纷纷躬身,声音参差不齐却再无反对:“陛下……圣明。”
萧烬面无表情地接受了这迟来的“圣明”。
“此事,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办,听雨楼协理。朕要看到最快的结果。”她点了周廷、张韬和大理寺卿的名。
“臣等遵旨!”三人出列领命,心中俱是凛然。听雨楼协理……这意味着任何想要在此案中徇私舞弊、暗中动手脚的行为,都将无所遁形。
“第二件事,”萧烬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向了先帝陵寝和谥号,“礼部。”
礼部尚书赶紧出列:“臣在。”
“朕记得,先帝在位时,曾赞太宗皇帝之‘昭陵’简朴大气,合其生平。”萧烬淡淡道,“陵寝规制,参照‘昭陵’,削减三成奢靡用度,务必庄重肃穆即可。天下初定,不宜劳民伤财。”
削减三成?参照太宗昭陵?那可是以简朴著称的陵寝!这位新帝,连自己父皇的身后事都要如此“节俭”吗?礼部尚书愣住了,这……这未免太过……
“至于谥号,”萧烬继续道,仿佛没看到他的迟疑,“先帝仁弱,晚年虽受蒙蔽,然并无大恶。谥法:慈仁爱民曰‘惠’,温仁寡断曰‘柔’。便定‘惠柔皇帝’吧。”
惠柔皇帝?!
这下,连张韬都有些愕然了。这谥号……说不上坏,但也绝算不上美谥!尤其是“柔”字,几乎点明了先帝性格上的缺陷!历代皇帝,谁不追求一个“文”、“武”、“昭”、“烈”?这位新帝,竟给自己的父皇定了这么一个……带着明显点评甚至一丝贬义的谥号?
她这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天下人,她对先帝执政的不满吗?
礼部尚书腿都软了:“陛下……这……是否再斟酌……”
“不必。”萧烬一挥手,斩钉截铁,“朕意已决。莫非尚书觉得,先帝当不起这‘惠柔’二字?”
礼部尚书哪里敢说先帝当不起,这分明是陛下您觉得先帝只配得上这两个字啊!他冷汗淋漓,再不敢多言:“臣……臣遵旨!”
“第三事,秋闱。”萧烬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科考乃国朝取士根本,不容有失。主考官人选……”
她的目光在几位大学士和吏部尚书身上扫过,最终,却落在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朕听闻,翰林院侍讲学士苏晏清,为人清正,学识渊博,且不畏权贵。可是真的?”
被点名的苏晏清本人愣住了,他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小官,站在队列末尾,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吏部尚书连忙道:“回陛下,苏学士确实如此,只是……资历尚浅,恐难当大任……”
“资历?”萧烬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朕要的是为国选材的干吏,不是论资排辈的朽木!即日起,擢升苏晏清为礼部右侍郎,加钦差衔,总理本次秋闱事宜!朕予你先斩后奏之权,科场若有舞弊营私者,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位,立斩不赦!”
擢升数级!委以重任!先斩后奏!
这……这简直是破格中的破格!恩宠中的恩宠!
苏晏清激动得浑身发抖,出列跪倒,声音却坚定无比:“臣!苏晏清!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粉身碎骨,亦要还天下学子一个公道!”
这位年轻的帝王,她或许冷酷,或许不近人情,但她却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她对清廉、对才干的看重!这如何不让这些真正想做事的寒门官员热血沸腾!
而那些原本有望担任主考、企图从中牟利的权贵集团,则如丧考妣,面如死灰。陛下这一手……太狠了!也太快了!根本不容他们反应和运作!
三件事,件件裁决如刀,干脆利落,劈开了所有迷雾和纠缠,也将新帝的意志,毫不妥协地刻入了帝国的肌理。
冷酷,却高效。
不近人情,却……莫名地让人看到一种浑浊中的清明,一种破旧立新的决绝。
朝会再次在一种极度复杂的气氛中结束。
百官躬身退下时,心情已与上次截然不同。恐惧仍在,却莫名地混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期待。
这位女帝,她或许真的会亲手砸碎一些东西,建立起一种……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新秩序。
萧烬最后离开金銮殿。
李德全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是回御书房,还是……”
萧烬脚步未停,目光投向宫墙之外,那片更广阔的天地。
“去校场。”
“朕要去看看,朕的新刀,炼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