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雾锁停尸间
民国二十二年秋,重庆的江雾裹着湿冷的寒气,沉得能压垮码头的船帆。傍晚六点,陈书景攥着烫金法医证穿过人流,证壳边角的浅白磨痕蹭着掌心,是留洋时导师亲手递来的念想——可此刻他没心思顾念旧情,因为掌心那只镀银怀表突然“咔嗒”一声,指针卡在了6:01的位置。
这是归国半年来,怀表第一次无故停摆。
他猛地顿住脚步,藏青色西装的裤脚早被江雾浸得发沉,贴在脚踝上凉得刺骨。指尖摩挲着怀表壳上的细小划痕(上个月解剖台边蹭到的),他低头拧开表盖,齿轮安安稳稳嵌在槽里,绝非机械故障。抬眼望去,前方那座废弃货仓改的停尸间正裹在雾里,黄泥剥落的外墙像老人皲裂的皮肤,铁皮屋顶的锈孔里钻着棉絮似的雾,远远瞧着,整栋房子都在江风里打颤。
“陈医生!您可算来了!”
一个发颤的声音从停尸间门口窜出来。陈书景转头,看见六十来岁的老卒弓着背跑过来,灰布短褂上打满补丁,腰间油污的围裙蹭着裤腿,草鞋踩过水洼溅起细碎的水花。老卒攥住他的胳膊,指节泛白得像泡透的石灰,“那尸体……邪乎得很!我今早搬的时候,指尖刚碰到他手腕,兜里的怀表就停了——而且那身子硬得像冰石,掰都掰不动!”
陈书景心里一沉,怀表的异常瞬间有了落点。他把停摆的怀表揣回内袋,指尖触到袋里那副白色乳胶手套,指尖的磨损痕迹还在(上次解剖被肋骨勾破的),熟悉的触感让他定了定神:“先带我进去。”
老卒却往后缩了缩,眼神躲着停尸间的木门:“您……您真要解剖?我刚才在门口听见里面有‘沙沙’声,像有人在磨东西……”话没说完,江风卷着雾灌进衣领,他打了个哆嗦,还是推着陈书景往门口走。
木门轴早生了锈,一推就发出“嘎吱——”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傍晚里炸开。刚推开一条缝,一股混杂着腐肉酸臭、江腥气和石灰涩味的味道就涌了上来,像只无形的手攥住鼻腔。陈书景没停顿,掏出乳胶手套利落地戴上,指尖穿过指套时,摸到内侧残留的滑石粉——这是他的习惯,每次解剖前必换新手套,可今天这副旧的,倒成了心里的一点底。
跨进停尸间的瞬间,他先注意到空气里的凉意。不是江雾的湿冷,是那种渗进骨头缝的阴寒,连呼吸都带着白雾。屋子逼仄得很,长不过三丈,宽仅两丈,墙皮大面积脱落,青砖上的霉斑青黑交错,像泼在墙上的墨汁。靠里侧摆着三张拼接的旧木停尸台,台沿裂着指宽的缝,缝里嵌着暗褐色的江泥,还有几处干硬的血迹,黑得发亮,一看就是积了有些日子的。房梁中央挂着唯一一盏煤油灯,灯芯烧得发虚,火苗在穿堂风里晃荡,墙上的影子忽缩忽胀,一会儿拉得老长贴在霉斑上,像只伸着爪子的鬼影,一会儿又缩成一团,蜷在墙角的空木箱上——那木箱盖歪着,稻草从缝里露出来,落满的灰尘厚得能埋住指尖,连空气里的霉味都比别处浓三分。
“就在中间那张台上。”老卒躲在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我不敢靠近,您自己看……”
陈书景的目光落在中间的停尸台上。白布盖着尸体,边角被穿堂风掀起一点,露出脚踝那片泛着淡青的皮肤,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透着股诡异的冷白。他走过去,没急着掀白布,先掏出随身的便携放大镜——这是留洋时特意带回来的,镜筒上还刻着教授的名字。蹲下身,他用放大镜扫过尸体露在外面的脚踝皮肤,毛孔异常收缩,像被冻住的麦芒,却没有半点冻伤的红肿。
“正常尸冷每小时降1℃,死后11小时该开始回温。”他嘴里念着教授的教诲,戴手套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尸体的脚踝——这一碰,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瞳孔微缩。不是寻常尸体那种略带弹性的僵硬,是像摸在一块冰透的铸铁上,硬得发沉,连一丝一毫的形变都没有。他尝试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尸体的小指关节,稍微用力想掰弯,指腹传来的反作用力震得指节发酸,关节却纹丝不动,连缝隙都没撬开。
“邪乎吧?”老卒在后面嗫嚅,“我就说别解剖,万一……万一惹上什么不干净的……”
陈书景没理会他,抬手掀开白布。尸体穿着件粗硬的灰布长衫,领口歪斜着,露出脖颈同样泛青的皮肤。他的目光先落在死者的头部——头发挽成一个奇特的发髻,用一根黑木簪固定着,木簪上刻着细密的竹纹,是滇西少数民族特有的样式,在重庆本地极少见到。他用放大镜凑近木簪,突然注意到簪头嵌着一点暗红:不是血迹的腥黏,倒像被火烤过的符文印子,边缘还留着细碎的刻纹,只是被磨损得厉害,看不清完整形状。
“死者是外来者,大概率从滇西过来的。”他心里记下这个线索,手又摸向口袋里的怀表。上次解剖时,教授曾说过机械表受强磁场影响会停摆,可尸体怎么会有磁场?他掏出怀表,刚靠近尸体胸口不到一厘米,就听见“咔嗒”一声轻响——表盘里的指针从6:01猛地跳到6:02,随即彻底停住,连秒针都不再颤动。
陈书景立刻把怀表拿开,退到一米外的木箱旁。他盯着表盘数了十秒,“嘀嗒”一声,指针突然活过来,又开始稳稳地往前走。为了确认,他又走回去,这次把怀表贴在尸体的腹部——结果和刚才一模一样,指针跳了两下就停住,连表壳都微微发烫,像是被什么东西裹住了似的。他特意把怀表放在停尸台边缘,没接触尸体,指针却一直走得平稳,连半点晃动都没有。
“不是机械故障,是尸体有问题。”他捏着怀表的指节微微用力,指腹蹭过表壳的划痕。这怀表陪他解剖过几十具尸体,从战场上的士兵到病死的平民,从没出过差错,可今天碰到这具,却两次停摆。留洋时教授讲过无数病理案例,却从没提过尸体会影响机械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穿堂风突然大了些,煤油灯的火苗晃得更厉害,墙上的鬼影像是要扑下来。老卒的喘息声在身后响起,带着压抑的恐惧:“陈医生,要不……咱们先走吧?这地方太邪性了,万一义字堂的人来……”
“义字堂?”陈书景回头,“他们怎么会管停尸间的事?”
“您刚回来不知道,”老卒往门口瞟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最近码头不太平,滇西来的货船沉了好几艘,义字堂说是要查‘内鬼’,连死人都要管……昨天还有人看见他们的人在江边捞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和这尸体有关。”
陈书景皱起眉。义字堂是码头的帮派,管的是地盘纷争和货船安保,怎么会突然掺和凶案?他没再多问,转身从随身的黑皮包里取出解剖刀。银质的刀柄在煤油灯光下泛着冷光,刀刃磨得发亮,能清晰映出他的侧脸——教授说过,“解剖刀是法医的眼睛,每一刀都要找到真相”,此刻他握着刀的手稳得很,连指尖都没抖一下。
西装下摆扫过地面的水洼,溅起的水花落在裤脚上,他完全没在意。刀尖轻轻挑开灰布长衫的领口,“嗤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停尸间里格外清晰,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满屋子的压抑。他刚划开第三刀,准备查看胸口皮肤,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是搬运工那种慢悠悠的拖沓,是带着狠劲的快步,还混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是好几个人一起跑过来。
“里面的人,开门!”
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传进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震得木门都跟着颤了颤。陈书景握刀的手猛地顿住,没收回刀,而是抬头朝门口望去。眉峰瞬间拧成疙瘩,警惕感像潮水般涌上来——这声音,听着就像是义字堂的人。
“陈法医,识相的就把刀放下。”门“哐当”一声被踹开,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堵在门口,为首的男人眼角有道刀疤,手里攥着块铜制令牌,上面刻着个朱红的“义”字,“这尸体,义字堂今天必须带走。”
江雾跟着涌进来,煤油灯的火苗晃得快灭了,墙上的鬼影扭曲着,像在嘲笑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陈书景没动,握着解剖刀的手更稳了,刀尖还停在长衫的裂口上:“尸体有异常,需解剖验证死因。义字堂管的是码头秩序,不该插手法医的事。”
“法医?”刀疤男冷笑一声,往前迈了一步,鞋底踩过水洼的“啪嗒”声格外刺耳,“在这码头,义字堂说的就是秩序。这尸体是‘嫌疑犯’,我们要带回堂口查,你敢拦?”
身后的老卒吓得往木箱后面躲,草鞋在地上打滑,嘴里念叨着“造孽啊,这是要出人命”,连头都不敢抬。陈书景却没退,脊背挺得笔直——他留洋学解剖,不是为了让真相被帮派压下去的。指尖摩挲着解剖刀的刀柄,他想起教授在毕业典礼上说的话:“法医的职责,是替死者说话,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
“要带尸体走,得先过我这关。”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除非你们能保证,不会破坏尸体上的任何线索。”
刀疤男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指节泛白:“陈法医,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留洋回来就了不起?在这码头,还没人敢跟义字堂这么说话。”
煤油灯的火苗突然“噗”地晃了一下,映得刀疤男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透着股狠劲。陈书景没怕,反而往前递了递解剖刀,刀尖对着尸体的胸口:“我再说一遍,解剖没结束,谁也不能动这具尸体。”
空气瞬间僵住,江雾在门口绕着圈,像在看这场对峙的结局。刀疤男盯着陈书景的眼睛,看了足足十秒,突然笑了,只是笑意没到眼底:“好,有种。不过陈法医,你最好记住——今天你拦了义字堂的事,以后在码头,可就没那么好走的路了。”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汉子们都没动,只是堵在门口,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了江雾。陈书景知道,这是义字堂的威胁,也是暂时的妥协。他没松气,握着解剖刀的手依旧稳着,目光落回尸体的胸口——那道被划开的长衫裂口下,皮肤泛着和脚踝一样的淡青色,毛孔收缩得更厉害了,像在诉说着什么未说出口的秘密。
怀表还揣在口袋里,此刻应该又开始走了吧?陈书景想着。可他没掏出来看,因为他知道,不管这尸体藏着多少诡异,不管义字堂有多强硬,他都必须查下去——不仅是为了替死者说话,更是为了弄明白,这雾锁的停尸间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真相。
江雾还在往屋里渗,煤油灯的火苗终于稳住了,墙上的鬼影也安静下来。陈书景深吸一口气,握着解剖刀的手又往下落了一点——刀刃即将碰到皮肤的瞬间,他突然注意到,尸体的领口内侧,似乎藏着一点极淡的暗红色,像被血浸过的布条,又像……某种符号的一角。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一次,怀表没停,可他知道,比怀表停摆更诡异的线索,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