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刀戈初对江雾寒
民国二十二年秋的重庆,朝天门的江雾像是活物,到了午后非但没散,反倒成团成絮地往街巷里钻,钻进人的衣领缝里,凉得人指尖发僵。废弃货仓改的停尸间立在码头边缘,木窗棂破了好几道缝,江雾裹着湿冷的潮气往里灌,在地面低洼处积成浅浅的滩,滩水浑浊得能映出天花板垂下的煤油灯——灯芯被穿堂风扯得不停摇曳,昏黄的光忽明忽暗,把仓里发黑的木梁柱、盖着半旧蓝布的尸床,还有床前两道即将对峙的身影,都拉得扭曲变形,忽长忽短地贴在墙上,像极了老辈人说的“鬼影缠墙”。
“砰!”
一声撞门的巨响突然炸响,停尸间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踹开,门轴吱呀惨叫着晃了晃,带起的风让煤油灯猛地暗了一瞬,光团缩成黄豆大的一点,又倏地炸开。罗四海带着两个穿短打的义字堂兄弟闯进来,粗布短褂上还沾着码头的江沙,裤脚溅着泥点,腰间的短刀悬着铜环,走一步就叮当作响。他刚在码头茶馆听挑夫说,停尸间里有具尸体梳着“旋龙髻”,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攥着刀柄的手用力得指节泛白,铜环被体温焐得发烫,连掌心的老茧都磨得发疼。
冲进来时,他脚腕不小心蹭到角落的生锈铁桶,铁桶“哐当”撞在土墙上,桶底残留的雨水溅了一地,混着尸体的腐味和江泥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吸进肺里发闷发沉,像堵了团湿棉花。罗四海没顾上这些,目光直接锁定中央的尸床——陈书景正弯腰站在床前,手里握着柄银质解剖刀,刀身映着煤油灯的光,亮得刺眼,刀尖离尸体的衣襟只剩寸许。
“住手!”
罗四海的吼声裹着怒气,震得空气都颤了颤。那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脚步没停,快步冲过去,伸手就攥住了陈书景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骨头捏碎,掌心的老茧蹭过陈书景浆洗得平整的袖口,留下几道浅痕。陈书景的指尖刚触到尸体的皮肤,那触感冰凉得刺骨,还硬得反常,远超他见过的所有尸僵程度,像摸在结了冰的铁块上。他正准备从锁骨处下刀,手腕突然被攥住,解剖刀顿在半空,刀光晃了晃,映出罗四海涨红的脸。
陈书景第一反应是皱眉,不是恼,而是查案被打断的不悦。他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罗四海的头发用粗布带束着,额前的碎发沾着汗,贴在脑门上,眼神里满是焦虑和戾气,像头护崽的野兽。“松开。”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试着轻轻挣了挣手腕,罗四海的力道却没松。陈书景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圆框眼镜,镜片上沾着江雾凝成的薄雾,他用指腹擦了下,才看清罗四海眼底的红血丝。
目光落回尸体时,他忽然顿了顿——尸体盖布滑落的一角下,衣襟的针脚比普通衣物密得多,布料边缘还鼓着个小小的凸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陈书景心里顿时起了疑,指尖下意识想往那处碰,又被罗四海攥得更紧。他收回目光,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法医办案讲科学,江湖规矩管不了凶案真相。”
“科学?”罗四海冷笑一声,攥着陈书景手腕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指节都泛了青,“这尸体的发髻是我拜把兄弟的‘旋龙髻’,整个朝天门码头就他一个人梳这个,错不了!”他伸手指着尸体的头顶,蓝布盖尸布被他带起的风又滑下去些,露出个编得精巧的发髻,发尾还缠着根红绳——那是去年兄弟过生日时,他亲手给系的,红绳还是从城隍庙求来的平安绳。“这事我必须查,轮不到你个外人动刀!”
陈书景皱了皱眉,他能看出罗四海眼里的情义,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耽误。他抬手指着尸体泛青的皮肤,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你看他的皮肤,泛青却没有任何外伤,尸僵硬度远超死亡五天该有的程度——普通凶案绝不会这样。”说到“尸僵硬度”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指尖无意识摩挲了解剖刀的刀柄,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三年前母亲去世时的场景——母亲的尸体也是这样反常地僵硬,当时没人能说清原因,最后只按“急症”草草下葬。“再耽误下去,尸体的细胞就彻底失活了,到时候别说找线索,连怎么死的都查不出来。”
“什么细胞不细胞的!”罗四海根本听不懂这些“洋话”,只当是陈书景想动刀的借口。他往前凑了凑,胸口几乎要碰到陈书景的肩膀,呼吸里带着烟土和江水的味道:“我兄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让你随便划刀子!他上周三去南山找‘老神仙’要货,走之前跟我说,要是三天不回就去神仙府找——现在他人躺在这,我连他身上有没有留话都没看,你凭什么动刀?”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响,是缩在墙边的看守。他原本攥着个旧烟袋,烟丝刚装进烟锅,还没来得及点,罗四海撞门的巨响吓得他手一抖,烟袋“当啷”掉在地上,烟丝撒进湿泥里,瞬间就糊成了黑团。他往后缩了缩,后背贴在冰凉的土墙上,墙缝里渗的潮气透过粗布衣裳往骨头里钻,可他连动都不敢动,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瞟。
这朝天门码头,谁不知道义字堂的罗四海护短,发起火来能跟人拼命;可陈医生是官府召来的法医,手里攥着“查案令”,两边都得罪不起。他嘴唇动了好几次,想劝又不敢,直到听见外面传来军用卡车的轰鸣声——引擎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士兵的吆喝,像是从码头方向过来的,连轮胎碾过石子路的“嘎吱”声都听得见。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发颤却比之前大了点:“两、两位别吵了,军、军方的人也快到了!”
罗四海愣了一下,军方?他皱着眉往门口望了望,卡车的声音确实近了。他冷哼一声,语气却软了些:“军方来了又怎样?我义字堂的兄弟,不能不管。”可他心里清楚,21军的人不好惹,真要是硬拦,别说查线索,说不定还得把自己搭进去——得想办法跟着,绝不能让尸体被军方带走。
陈书景也听见了卡车声,心里更急了。他知道军方一旦接管,案子就由不得他做主了,那处衣襟下的凸起还没看清,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正好罗四海抬手拍了拍腰间的短刀,想强调自己的立场,动作幅度大了些,带起的风让煤油灯猛地晃了晃,昏黄的光在尸体脸上扫过,又迅速暗下去。陈书景趁他注意力在短刀上、攥着自己手腕的力道稍松,猛地抽回手,同时身体往前倾了倾,胳膊蹭到盖尸布,布角又滑落些,正好露出衣襟那处凸起。
他没敢耽搁,悄悄伸出手指,轻轻掀开衣襟的边角。指尖刚触到那处凸起,就感觉到硬邦邦的,像是藏了张纸。陈书景小心翼翼地捏住边缘,往外扯了一点——一张浅黄的符纸露了出来,纸是粗糙的黄麻纸,边缘磨损得厉害,像是被反复折叠过,上面还沾着些红褐色的泥土,颗粒粗得很,蹭在指尖发涩。符纸的一角有模糊的暗红色符文,他眯着眼看,能认出右上角像是个“开”字的笔画。
“你在干什么?”
罗四海的声音突然响起,陈书景心里一紧,刚想再扯一点看清楚,外面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军用卡车停在了门口,紧接着就是士兵整齐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喊:“都不许动!军方接管此案!”罗四海转回头,眼神警惕地盯着陈书景的手,他刚才就觉得陈书景动作不对劲,此刻见对方攥着点什么,立刻往前迈了一步:“把你手里的东西拿出来!”
陈书景没松手,只是把符纸往身后藏了藏。他抬眼看向门口,几个穿军装的士兵已经站在了门口,领头的女人穿着笔挺的副官服,肩上的军衔闪着冷光,正是21军情报处的沈沛君。煤油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神锐利得像刀,扫过停尸间里的三人,最后落在陈书景攥着符纸的手上,眼底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所有人都不许动。”沈沛君的声音冷得像江里的水,没有一丝温度。她抬手示意士兵进屋,目光又落回陈书景手里的符纸上,往前走了两步,指尖飞快地扫过符纸边角,那粗糙的纸感让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随即迅速恢复冷硬:“尸体、还有你手里的东西,即刻移交情报处。”她的目光从陈书景脸上移到罗四海身上,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你们两个,跟我走一趟。”
江雾还在往停尸间里灌,煤油灯的光晃得更厉害了,把士兵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一排沉默的鬼。罗四海看着围上来的士兵,又看了看陈书景藏在身后的手,咬了咬牙——不管这符纸是什么,肯定跟兄弟的死有关,就算跟去情报处,他也得问出个究竟。他攥紧了腰间的刀柄,铜环被碰得叮响一声,在寂静的停尸间里格外刺耳。
陈书景则攥紧了手里的符纸,指尖蹭着粗粝的纸边,心里满是疑惑:这符纸为什么会缝在尸体衣襟里?上面的红褐色泥土,分明不是朝天门附近的黑泥,倒像是南山那边的沙质土——难道真跟罗四海说的“南山神仙府”有关?还有那异常的尸僵,难道真跟这符纸脱不了干系?三年前母亲的死,会不会也有类似的隐情?
士兵已经走到了尸床边,动作麻利地用白布裹住尸体,准备抬走。沈沛君站在门口,目光再次扫过两人,江风吹起她的衣角,带着股硝烟的味道。陈书景和罗四海对视了一眼,一个眼神冷静里藏着疑虑,一个满是戾气却透着坚定,两人都清楚——这场查案,从军方介入的这一刻起,就彻底变了味,往后要面对的,恐怕不只是一具异常的尸体,还有藏在暗处的、更复杂的势力纠葛。
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