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无声惊雷·牧云的第一份“答卷”
翌日,大朝。
九龙金銮殿内,百官肃立。经过昨日校场那一番敲山震虎,今日的气氛格外凝滞,仿佛空气都沉重了几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不少官员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御座之上那道清冷的目光有任何接触。
萧烬,或者说,此刻在天下人眼中是“女帝萧灼”,正端坐在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之上。她并未穿着繁复的衮服,依旧是一身玄色绣金凤的常朝服,墨发高束,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她眼底深处可能泄露的丝毫情绪,只余下一片无人能窥探的威严与冰冷。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丹陛之下的臣工,如同掠过一片沉默的树林。那些昨夜密报上跳动的名字,此刻大多都规规矩矩地站在这里,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她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涌动的不安、恐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很好。恐惧是驯服的第一步。若连恐惧都没有,那才真正麻烦。
朝议按部就班地进行。户部禀报秋粮入库情况,工部请示水利修缮款项,兵部呈递边境换防章程……一切看似波澜不惊,仿佛昨日那场血腥的清洗从未发生。
然而,就在朝议接近尾声,一些官员暗自松了口气,以为今日又将平安度过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刻意维持的平静。
一名风尘仆仆、身负黄色令旗的驿卒,在侍卫的引领下,几乎是踉跄着扑入大殿,跪伏于地,声音因急速奔波而嘶哑,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穿透力:
“报——!八百里加急!江南道黜置使、南疆世子百里牧云殿下急奏!”
“哗——”
朝堂之上,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惊呼。无数道目光倏地射向那名驿卒,又惊疑不定地偷偷瞟向御座。
百里牧云离京才几日?这就来了八百里加急?是出了惊天大变故,还是……这位世子殿下雷厉风行至斯?
萧烬的心脏,几不可察地猛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微微抬了抬下巴。
侍立一旁的李德全立刻上前,接过那封被火漆密封的奏盒,检查无误后,躬身小步快行,呈送至御案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小小的奏盒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一些心中有鬼的官员,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萧烬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却透着一股冷硬的力度。她轻轻挑开火漆,打开奏盒,取出了里面的绢帛奏章。
展开。
目光快速扫过。
朝堂之下,死一般的寂静。百官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看到年轻女帝低垂的眼睫,和那在奏章上移动的、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手指。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萧烬抬起了眼。目光依旧平静,却仿佛蕴藏着即将劈开阴云的雷霆。她将奏章轻轻放下,声音清越,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念。”
李德全躬身应诺,双手捧起奏章,深吸一口气,用他那训练有素、抑扬顿挫的嗓音,高声宣读:
“臣,江南道黜置使百里牧云,恭请陛下圣安。臣奉旨南下,查察吏治,安抚民生,不敢有片刻懈怠。臣于昨日抵达漕运重镇淮临府……”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的心上。
奏章的前半部分,是例行公事的禀报:行程、所见风物、对陛下恩德的感念。然而,就在众人稍觉松懈之时,李德全的语调骤然一转,带上了一种冰冷的、宣判般的意味:
“……然,臣甫一入境,便遇蹊跷之事。淮临府尹周显,乃安国公门生,闻听京中变故,非但不思悔过,静待朝廷查验,反而于臣抵达前夜,竟欲携家眷细软,乘官船潜逃!”
“嗡!”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片骚动。潜逃?一府之尹,封疆大吏,竟然试图潜逃?
李德全的声音继续,带着一丝肃杀:“幸得陛下天威庇佑,臣之扈从警觉,于运河码头将其截获。并于其座船之中,搜出……”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字眼,“……搜出黄金五万两,珠宝古玩无算,更有与江南豪族苏、林、顾三家往来密信数十封,其中多有涉及历年漕粮亏空、盐引私售、乃至……勾结前逆臣安国公,贪墨国帑、鱼肉百姓之铁证!”
“轰!”
这一下,如同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再也无人能保持镇定!
五万两黄金!密信!铁证!勾结豪族!贪墨国帑!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下。周显!那可是安国公在江南最得力的干将之一!竟然就这么……被百里牧云一下船就摁住了?人赃并获?!
一些与江南有牵连的官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李德全的声音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依旧平稳而冷酷地宣读着百里牧云奏章中最核心的部分,那字里行间弥漫的血腥气,几乎要透纸而出:
“人犯周显,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然,其态度猖獗,竟口出狂言,谓‘江南之事,非陛下一纸空文可决’,‘今日杀一周显,明日尚有无数周显’……”
御座之上,萧烬的唇角,极轻微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个周显,死到临头,倒是说了句“实话”。
“……为震慑宵小,肃清吏治,以正陛下天威。臣,谨遵陛下‘便宜行事’之旨意!”李德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已于昨日午时三刻,在淮临府漕运码头,当众宣读周显罪状,明正典刑——斩立决!其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一应罪证,整理成册,附于奏章之后,敬请陛下御览!”
斩立决!
当众处决一府府尹!
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整个金銮殿,刹那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十足的消息震得魂飞魄散。他们想象过百里牧云会动手,却没想到他动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如此之不留余地!一下船,就直接拿下一名府尹,当场砍了脑袋!
这已不仅仅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简直是一把烧塌了天的燎原烈火!
然而,这还没完。
李德全喘了口气,继续念出那奏章上最后,也最令人胆寒的部分:
“……周显伏法,淮临震动。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当日夜间,便有死士十余众,潜入臣之行辕,意图行刺,销毁罪证。”
朝堂之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刺杀钦差?!
“幸得陛下洪福,臣之侍卫拼死力战,将来犯之敌尽数诛灭,留活口二人。经连夜突审……”李德全的声音再次停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朝堂上某几个方向,那几个方向立刻有官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此二人皆供认,乃受苏家家主苏文瑞重金聘雇,前来灭口。”
苏家!江南豪族之首的苏家!竟然敢直接刺杀钦差!
“臣以为,苏文瑞此举,已非寻常贪腐,实乃公然挑衅朝廷,藐视陛下天威,罪同谋逆!臣已下令,封锁淮临府各处要道,通缉苏文瑞及其党羽。并请陛下旨意,彻查苏、林、顾三家,凡有涉案者,无论其位多高,财多巨,皆应以国法论处,绝不姑息!”
“臣,百里牧云,顿首再拜。恭请圣裁!”
念完了。
李德全放下奏章,躬身退后一步,垂首侍立。
死寂。
金銮殿内,是长达数十息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落针可闻已不足以形容,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冻结了。百官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太快了!太狠了!
百里牧云这哪里是去查案?这分明是提着屠刀去的!一下船就杀人立威,当晚就遭遇刺杀,反手就扣上“谋逆”的帽子,直接剑指三大豪族!
这奏章,哪里是请安奏报?这分明是一份用鲜血写就的战书!是一道从江南劈来的、凌厉无比的无声惊雷!
而这雷霆之势的背后,站着的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无法掩饰的敬畏和恐惧,投向了御座之上那一道玄色的身影。
是她。只能是这位登基不久,却已展现出铁血手腕的女帝!
是她赋予了百里牧云“便宜行事”的生杀大权!是她的意志,化作了百里牧云手中那柄无情斩下的屠刀!
她甚至没有亲自出手,只是派出了一个人,一道旨意,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江南官场,便已人头落地,血溅五步!
那些昨夜还在密室中窃窃私语、期待着“变天”的官员,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他们仿佛看到,一张无形却冰冷坚韧的大网,正以皇城为中心,向着整个天下笼罩而下。任何试图挣扎的鱼虾,都会被瞬间绞杀。
安国公倒台是警告,校场阅兵是震慑,而百里牧云江南杀人,才是真正图穷匕见的开始!这位女帝,她要的不是一时的臣服,而是彻彻底底的清算和掌控!
萧烬静静地坐在龙椅上,享受着这片死寂,享受着那无数道目光中蕴含的恐惧。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百里牧云这份“答卷”,比她预期的还要完美,还要及时。
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把刀,精准、锋利、毫无犹豫,能将她意志所指之处,彻底荡涤干净。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凌碎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卿,都听到了?”
无人敢应声。
“周显,国之蛀虫,死有余辜。”
“苏文瑞,雇凶刺杀钦差,形同谋逆,罪无可赦。”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她目光触及的人,都如同被冰冷的刀锋刮过。
“江南积弊,非一日之寒。朕,欲还江南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欲使国库仓廪充实,欲令大晏律法昭彰。”
“为此,朕不惜血流成河。”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传朕旨意。”她不再看下方百官,声音斩钉截铁,“淮临府尹一职,由黜置使百里牧云暂代。其所请彻查苏、林、顾三家一事,准奏。赐王命旗牌,江南百官,凡有阻挠查案、通风报信、包庇窝藏者,无论品阶,百里牧云皆可先斩后奏!”
“臣等……遵旨!”以张韬为首的几个心腹大臣率先反应过来,立刻躬身领命。他们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振奋。
更多的大臣如梦初醒,纷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这一刻,再无人敢心存侥幸。
女帝的意志,已化为实质的雷霆,劈开了江南的天空,也劈碎了他们心中最后一点幻想。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许多官员几乎是腿软着、互相搀扶着走出金銮殿的。阳光照射在他们苍白的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萧烬最后离开。她起身,玄色的衣摆拂过冰冷的龙椅扶手,没有丝毫留恋。
走回后殿的路上,李德全小声禀报:“陛下,张韬张大人已在偏殿等候,请示那些罪证……”
“让他去处理。告诉他,朕只要结果。”萧烬脚步未停,语气淡漠。
“是。”李德全应下,迟疑片刻,又道:“陛下,百里世子此番……是否太过……激进?恐激起江南更大变故……”
萧烬终于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了李德全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李德全瞬间噤声,冷汗湿透了后背的内衫。
“李德全。”
“奴才在。”
“你觉得,朕派他去江南,是去游山玩水的吗?”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脓疮若不挑破剜净,难道要等着它烂掉整条胳膊吗?”
“奴才愚钝!奴才该死!”李德全慌忙跪地。
萧烬不再看他,继续向前走去,声音随风淡淡传来:“激变?朕,怕的就是他们不变。”
只有他们都动起来,都跳出来,她才能看清楚,还有哪些魑魅魍魉需要一并清理。
回到御书房,摒退左右。
萧烬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宫墙肃穆的景象。袖中,那枚玄铁指环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
百里牧云……他做得很好。甚至好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那份果决和狠辣,与她如出一辙。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总是温润如玉的南疆世子,在下令斩杀周显时,脸上是何等冰冷的表情。也能想象出,他在写下那封杀气腾腾的奏章时,笔锋是何等锐利。
他正在一步步,变成她手中最完美的那把刀。一把知晓她所有心意,无需多言,便能替她斩碎一切荆棘的刀。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再次掠过心底。这一次,不是忧虑,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冰冷的坚冰之下,有什么东西被这遥远的血腥气微微触动。
但她很快再次将其压制下去。
他是臣,她是君。他是刀,她是执刀人。仅此而已。
她转身,走回御案前。案上,已经堆起了新的奏章。
江南的雷霆,只是开始。接下来的反扑,将会更加凶猛和隐蔽。她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提起朱笔,蘸饱了墨汁,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然而,在那跳跃的烛光下,她落笔的力道,似乎比往日更重了几分,仿佛要将某种翻涌的情绪,彻底摁进那冰冷的字句和决策之中。
远方,江南淮临府。
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码头上冲洗地面的水渍犹在。
钦差行辕内,百里牧云卸下了沾染风尘的外袍,换上一身月白色的常服。灯火下,他俊朗的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他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厚厚的卷宗和密信。苏文瑞已然潜逃,但留下的蛛丝马迹和庞大的关系网,正被他一点点抽丝剥茧般地剥离出来。
一名心腹侍卫低声禀报:“世子,苏家名下的几处粮仓和银库已被我们的人暗中盯死,但……林家和顾家那边,似乎异常安静,没有任何动作。”
百里牧云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唇角勾起一丝淡漠的笑意:“安静?暴风雨前的安静罢了。他们是在观望,看看陛下……看看本世子,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又能做到哪一步。”
“那我们现在……”
“继续施压。”百里牧云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把周显的罪状,还有苏文瑞刺杀钦差的供词,抄录多份,派人‘送’给林家和顾家的家主‘过目’。告诉他们,本世子给他们三天时间。”
“三天时间?”侍卫不解。
“三天内,”百里牧云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眼神幽深,“主动交出所有涉及漕运、盐税亏空的账册,主动检举揭发苏文瑞及其同党的藏匿之处,主动将贪墨的银两 double(双倍)补入国库……或许,还能保全家族性命。”
“若是不从呢?”
百里牧云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机:“那周显的下场,就是他们的榜样。本世子不介意……让这江南的运河,再红上几分。”
侍卫心中一寒,立刻躬身:“是!属下明白!”
侍卫退下后,百里牧云独自一人坐在灯下。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精致的锦囊,打开,里面并非什么珠宝,而是一小截干枯的、似乎被火烧过的梅枝,以及一缕用红线细细缠绕的青丝。
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缕青丝,冰冷的目光渐渐融化,染上一抹深沉的、几乎可以说是痛苦的温柔。
“阿烬……”他低声喃喃,如同叹息,“你看,我在做了。用你希望的方式……替你扫清这路上的所有障碍。”
“即使满手血腥,化身修罗……也在所不惜。”
窗外,夜风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哭泣。
江南的夜,注定漫长而血腥。
而这场由北方女帝点燃、由南疆世子执刀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席卷它真正的威力。
皇城御书房内,萧烬批阅奏章的笔顿了一下。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跨越了千山万水,轻轻触动了她冰封的心弦。
她蹙眉,抬眼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片正被血与火洗礼的土地上。
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