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冰刃·她的棋与他的血
时间在死寂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滴更漏声都像重锤,砸在萧烬的心上,也砸在空旷御书房冰冷的金砖地上。
她依旧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如松,玄色衣袍被夜风拂动,勾勒出瘦削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轮廓。但若有人能看见她的正面,便会发现那双总是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正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焦灼。
那阵诡异的心悸如同跗骨之蛆,持续散发着冰冷的不安。她试图用往日的冷酷和理智去镇压,却发现这一次,收效甚微。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百里牧云温润的笑,他执剑对敌的冷冽,他写下“愿效犬马之劳”时的决绝,甚至……是更久远之前,南疆雨季里,那个小心翼翼为她擦去雨水和泪水的男孩……
这些画面与可能发生的、血淋淋的惨状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撕裂她紧绷的神经。
就在她几乎要将窗棂捏碎之时,外殿终于传来了极其轻微却迅疾的脚步声!
不是李德全那种谨慎小心的步伐,而是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属于黑暗世界的利落与急促。
萧烬猛地转身,眼中瞬间敛去所有外泄的情绪,只剩下帝王冰冷的威压和审视。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御书房,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无比:“陛下,‘影’报到。”
来人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脸上戴着遮住下半张脸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温度、如同鹰隼般的眼睛。他便是萧烬授意李德全紧急唤来的、听雨楼核心成员之一,也是未来“影卫”的雏形负责人,代号——“影”。
在他身后,李德全才气喘吁吁地跟进来,脸色发白,显然是被这影的速度和气势惊到了。
“说。”萧烬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个字。
“影”没有任何废话,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江南淮临府急报。两个时辰前,黜置使百里世子于行辕书房遭遇精准刺杀。刺客使用罕见西域奇毒‘蚀骨枯荣’,淬于特制暗器‘透骨钉’上,手法老辣,一击即退,未能擒获。”
萧烬的指尖在袖中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入掌心。果然!
“世子伤势如何?”她问,声音依旧平稳,但若是极熟悉她的人,或许能听出那平稳之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绷紧。
“透骨钉入体三寸,距心脉仅毫厘之差。毒素已部分侵入经脉。”“影”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事实,“随行医官已做紧急处理,暂时遏制毒性蔓延,但无法根除。世子失血过多,内力耗损甚巨,目前……战力大减。”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萧烬的心头缓慢地锉磨。
重伤。中毒。战力大减。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是何等凶险的场景!‘蚀骨枯荣’!那是连药王谷典籍中都记载的极为阴毒的西域奇毒,中者如万蚁蚀骨,痛苦不堪,且会不断侵蚀内力生机,极难拔除!
是谁?竟然能弄到这种东西?还能培养出如此精准狠辣的刺客?
林氏?顾氏?还是他们背后……还有更深的人?
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席卷了萧烬的胸腔,但她的脸上,反而呈现出一种极致的、令人胆寒的平静。越是这种时候,她越需要冷静。
“刺客来历?”她问。
“暗器手法疑似与西域‘鬼蜮’组织有关,但无法确定是否为嫁祸。林、顾两家府邸之后均有异动,暗哨回报,两家核心人物于刺杀发生后曾有短暂密会,情绪似乎……颇为亢奋。”“影”顿了顿,补充道,“此外,世子遇刺后,并未封锁消息,反而……有意将此事稍加润色后,透露了出去。目前,城内已有‘钦差重伤垂危’、‘朝廷鹰犬将死’之流言传播。”
萧烬眸光骤然一凛。
百里牧云……他这是……
瞬间,她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苦肉计!引蛇出洞!
他是在用自己的重伤做饵,故意示弱,要引出那些藏得更深的、迫不及待想趁他病要他命的魑魅魍魉!
这个疯子!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吗?‘蚀骨枯荣’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一旦控制不好,或者对方还有后手,他就是真的在送死!
一股难以言喻的、夹杂着愤怒、担忧和后怕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立刻下令将他强行带回京城的命令!
但她死死咬住了牙关,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
他是对的。
这是最快、也是最有效能打破江南僵局的方法。唯有让敌人觉得有机可乘,他们才会主动跳出经营多年的龟壳,才会露出破绽。
他用自己的命,为她创造了一个一举犁庭扫穴的机会。
她若是此刻心软,派人去将他护得密不透风,反而是浪费了他用血换来的战机,甚至可能打草惊蛇,让之前的努力前功尽弃。
可是……
萧烬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他苍白着脸却强撑着部署的模样,心口那刚刚平息下去的刺痛似乎又隐隐发作起来。
再睁开眼时,所有软弱的情绪已被彻底压下,只剩下帝王冰冷的决断和一丝深藏的、无人能窥见的痛楚。
“朕,知道了。”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影’,朕给你十二个时辰。动用听雨楼在江南的一切力量,朕要知道林家、顾家未来两天的所有动向,尤其是他们与外界的所有联络,以及与漕帮、其他江湖势力接触的细节。有任何异动,直接密报于朕,不必再经任何中转。”
“是!”“影”毫不犹豫地领命。
“另外,”萧烬的目光转向案头那枚代表着“无烬城”的玄铁指环,“传令‘无烬’旧部,挑选十名擅长用毒与暗杀的好手,即刻秘密南下,潜入淮临。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百里牧云活着。若他有失,提头来见。”
“影”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低头:“遵命!”
“下去吧。”
“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御书房内,只剩下萧烬和吓得大气不敢出的李德全。
“陛下……世子殿下他……”李德全声音发颤。
萧烬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走回御案后,却没有坐下。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堆等待批阅的奏章上,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它们,落在了遥远江南的腥风血雨之中。
良久,她忽然低声开口,像是在问李德全,又像是在问自己:“李德全,你说……朕是不是太过冷血?”
李德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息怒!陛下乃天下之主,所思所虑皆为江山社稷,奴才……奴才不敢妄议……”
“江山社稷……”萧烬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苍凉的弧度,“是啊,江山社稷……这四个字,太重了……”
重到可以压弯脊梁,重到可以磨灭温情,重到……可以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去赴死,却不能伸手拉回。
她重新提起了朱笔,蘸饱了墨汁。
那墨色浓黑如血,仿佛凝聚了无数暗夜与挣扎。
她开始批阅奏章,速度甚至比平时更快,字迹更加凌厉锋锐,每一个“准”或“驳”都带着一股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
她不能乱。
江南的棋局已经布下,血饵已抛,她身在京城,便是这盘棋唯一的执棋者。她必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更加无情,才能对得起远方那人以性命为代价创造出的机会。
她要用最快的速度,将京城这些剩余的琐事和暗流清理干净。
然后,她才能集中全部的心神,去应对江南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暴。
去支撑住那个……为她浴血搏杀的男人。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如同夜蚕啃噬桑叶,也如同……命运齿轮冷酷转动的声响。
这一夜,御书房的烛火,再未熄灭。
而千里之外的淮临府,正如萧烬所预料的那样,因为“钦差重伤”的消息,开始暗流汹涌,蠢蠢欲动。
钦差行辕仿佛被一种压抑的悲愤和恐慌所笼罩。进出的侍卫脸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血腥气。
百里牧云躺在内室的床榻上,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甚至隐隐透出一股灰败之气。‘蚀骨枯荣’的毒性极其霸道,即便暂时被压制,也在不断侵蚀他的身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内力运转滞涩不堪,额角不断渗出冰冷的虚汗。
但他那双总是温润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和专注。
他听着心腹侍卫低声汇报着城内的流言蜚语,以及林、顾两家暗中调集人手、联络各方势力的迹象。
“果然……都动起来了……”他低声咳嗽着,唇边溢出一点暗色的血沫,他却毫不在意地用指尖拭去,“很好……咳咳……就怕他们不动……”
“世子,您的身体……”侍卫看着他惨白的脸,忧心忡忡。
“死不了……”百里牧云喘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名单……都记下了吗?”
“凡是这两日主动与林、顾两家接触,或暗中散布流言、意图不轨的,都已记录在册。”
“嗯……”百里牧云闭上眼,似乎在积蓄力量,“再等等……等他们都跳出来……等那条最大的鱼……按捺不住……”
他要的不是这些小虾米,他要的是能将江南连根拔起的罪证和契机。
而他自己,就是最好的诱饵。
剧痛和虚弱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在那些模糊的间隙里,他总会下意识地用手按住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放着那个小小的锦囊。
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却足以支撑他坚持下去的暖意。
阿烬……
你一定……要好好的。
京城,御书房。
天光微熹时,萧烬终于处理完了案头所有的紧急奏章。
她放下笔,揉了揉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的双眼。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奉上新的参茶和一碟简单的点心。
萧烬看都没看那点心一眼,只端起参茶一饮而尽,任由那苦涩的味道弥漫整个口腔,刺激着疲惫的神经。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快卯时了。”
“宣张韬,还有兵部、户部尚书,即刻进宫议事。”萧烬起身,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朕要在早朝前,看到应对江南可能发生民变或骚乱的完整方略,以及边境军队调防以防不测的预案。”
李德全心中一震,连忙应下。陛下这是……要将江南之事,彻底摆在明面上,并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在李德全准备退下传旨时,萧烬忽然又叫住了他。
“等等。”
“陛下还有何吩咐?”
萧烬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南方,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却清晰:
“传朕密旨至南疆,令南疆王……可以开始‘动’了。告诉他,动静不妨闹大些,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南疆……很关心他们世子的安危。”
李德全瞳孔骤缩。
南疆王!陛下这是……要借南疆的兵势,来威慑江南那些宵小!甚至不惜以边境摩擦为代价,来给百里世子增加筹码!
这已不仅仅是朝堂博弈,这几乎是在点燃另一处烽火!
“陛下,南疆那边若是真的……”
“照朕说的去做。”萧烬打断他,眼神冰冷如铁,“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朕倒要看看,是江南那些蠹虫的脖子硬,还是南疆的铁骑刀锋更利!”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困于深宫、只能被动等待消息的女帝。她彻底亮出了锋利的獠牙,要将所有胆敢挑衅她权威、伤害她所……器重之人的势力,全部拖入她所主导的、更加宏大也更加危险的棋局之中。
以天下为盘,以血火为子。
她执黑先行,落子无悔。
李德全被女帝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霸气和决绝震慑得心神剧颤,再不敢多言,深深俯首:“奴才……遵旨!”
他倒退着离开御书房,脚步虚浮,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
萧烬独自站在渐渐亮起的晨曦微光中,身影被拉得很长,孤寂而强大。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却冰冷的手指。
这双手,曾执剑杀敌,曾染血无算,如今执掌朱笔,定人生死。
而此刻,她仿佛能透过这重重宫阙,感受到远方那个人微弱却坚韧的气息。
百里牧云……
她无声地翕动嘴唇。
给朕活着。
你的命,是朕的。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准拿走。
包括你自己。
江南的棋局已然布下,京城的刀也已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