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风眼·江南血雨与帝王心刃
淮临府的天空,仿佛被无形的血雾笼罩,压抑得令人窒息。
钦差行辕已彻底化作一座森严的堡垒,明哨暗卡交织,巡逻的侍卫眼神锐利如鹰,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从主院弥散开来,无声地诉说着此地主人的危殆。
内室,百里牧云躺在榻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瓣干裂,唯有颧骨处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蚀骨枯荣’的毒性如同附骨之疽,在他经脉中疯狂冲撞、侵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针扎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中衣,又迅速变得冰凉。
但他那双总是蕴着南疆烟雨般温润眸子的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里面没有丝毫病弱的浑浊,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冷静与锐利,仿佛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咳……林家……城外别庄的私兵,动了多少?”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却字字清晰。
心腹侍卫统领墨羽单膝跪在榻前,压低声音:“回世子,动了约三百人,皆着黑衣,配的是军中制式劲弩,分三批化整为零,正借由漕帮的货船秘密向城中潜来。领头的,是林家暗中培养的死士头领,‘鬼手’屠千。”
“顾家呢?”
“顾家明面上按兵不动,但其掌控的漕帮三大码头今夜全部戒严,所有苦力被清空,换上了他们拳养的打手,人数不下五百。而且……顾家老太太半个时辰前,以祈福为名,去了西郊的静心庵。”
“静心庵……”百里牧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牵扯得胸口一阵闷痛,让他忍不住蹙眉喘息,“那是……通往城外驻军大营的……必经之路附近吧?咳……咳咳……好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
墨羽眼中满是忧愤:“世子,他们这是铁了心要趁您……要行不轨!城内流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说……说您已经……”
“说本王已经死了,岂不更好?”百里牧云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笑意,“让他们信,让他们动!不动,怎么抓得住尾巴?”
他艰难地抬手,示意墨羽靠近些,气息越发短促:“我们的人……布置得如何?”
“均已就位。行辕内伏兵两百,皆是南疆好手。城外三十里,南疆轻骑已伪装成商队,随时可响应信号突入城中。按您的吩咐,行辕守卫看似严密,实则……外紧内松,几处关键隘口,故意留了破绽。”
“好……”百里牧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味,“那就……等着他们。告诉兄弟们……今夜,不必留活口。我要这淮临城的水……彻底被血染红!”
“是!”墨羽领命,眼中闪过嗜血的寒光,却又忍不住看向百里牧云惨白的脸,“可是世子,您的身体……‘蚀骨枯荣’的毒……”
“还死不了……”百里牧云摆摆手,重新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得几近呓语,“在收到京城的消息之前……在看到她……安然无恙之前……我怎么能死……”
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贴身藏着的锦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暖意。
阿烬,京城此刻,是何种光景?你是否也如我一般,正独对着这漫天杀机?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紫禁之巅。
御书房的烛火,亮了一夜,直至天光将晓。
萧烬负手立于巨大的江山舆图前,目光如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刮过江南的版图,最终死死钉在“淮临”二字之上。
她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周身的气息却愈发凝练、锋锐,如同一柄出鞘三寸、寒光凛冽的古剑,压抑着滔天的风暴。
“陛下,张韬大人、兵部李尚书、户部赵尚书已在殿外候旨。”李德全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宣。”萧烬头也未回,声音冷澈。
片刻后,三位重臣脚步匆匆地踏入御书房,感受到室内几乎凝固的低压和女帝身上那股未曾收敛的凌厉气势,皆是心头一凛,恭敬行礼。
“江南淮临,黜置使百里牧云遇刺重伤。”萧烬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迂回,声音平静地抛下这颗足以引发朝堂地震的重磅炸弹。
三位大臣猛地抬头,脸上瞬间血色尽褪,骇然失色。
“什……什么?!”
“百里世子他……”
“陛下!此事……”
萧烬缓缓转身,冰冷的目光扫过三人,将他们未出口的惊呼与慌乱尽数压了回去:“刺客用的是西域奇毒‘蚀骨枯荣’,淬于透骨钉上,手法精准,一击即退。世子重伤,战力大损,目前淮临流言四起,谓其垂危。”
她每说一句,三位大臣的脸色就白一分。他们都是人精,瞬间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江南那两大盘根错节的巨鳄,恐怕要狗急跳墙了!而重伤的钦差,就是最好的靶子!
“朕召你们来,不是听你们惊呼的。”萧烬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要的是对策!江南若乱,何以平?边境若因此生变,何以御?国库粮草军械,可支撑一场局部战事多久?说!”
兵部尚书李敬堂率先反应过来,强压惊悸,疾声道:“陛下!当立刻调遣最近的江淮大营兵马,星夜驰援淮临,弹压可能发生的骚乱!同时令东南沿海各军镇加强戒备,以防倭寇或宵小趁虚而入!”
户部尚书赵文渊冷汗涔涔:“陛下,去岁赋税大半已押解入库,江南若乱,今岁秋粮恐……但国库现存粮草,若只是支撑江淮大营及周边三个月用度,尚可勉强……军械方面,工部新铸的一批兵甲原定送往北疆,或可暂缓,先调拨江南……”
张韬老成持重,沉吟道:“陛下,调兵乃大事,极易引发恐慌,恐正中敌人下怀。是否先以缉拿刺客、保护钦差为由,派遣精锐禁军小队前往,以示朝廷态度,稳定人心?同时明发谕旨,申饬江南官场,严令各地方官严守职责,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如铁。三位大臣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萧烬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眼神深不见底。
直到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晨曦的光芒彻底驱散了黑暗。
她终于抬手,止住了所有的争论。
“李敬堂。”
“臣在!”
“拟旨:江淮大营副将周猛,率麾下三千轻骑,即刻开拔,以操演为名,移驻至淮临府百里外的栖霞镇。无朕虎符或钦差亲笔求援信,不得擅入淮临一步。违令者,斩。”
李敬堂一怔,瞬间明了——陛下这是陈兵在外,既形成威慑,又不轻易介入刺激局势,将决断权交给了身处风暴中心的百里牧云!高明!却也……无比冷酷!这是将百里世子彻底置于了钓饵的位置!
“赵文渊。”
“臣在!”
“将那批原定送往北疆的军械,立刻转道南下,秘密运抵栖霞镇,交由周猛。另,开放江南三府官仓,平价售粮,稳定民心。若有商户敢趁机囤积居奇,抄家灭族。”
“臣……遵旨!”
“张韬。”
“老臣在。”
“拟第二道旨: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选派干员,组成钦差巡案组,即刻南下,明面上协助百里世子查案,实则……给朕盯死江南上下所有官员!凡有异动,无论品级,皆可先斩后奏!”
“老臣明白!”
一道道指令从萧烬口中吐出,清晰、冷静、缜密,带着帝王的绝对意志和铁血手腕,瞬间编织成一张笼罩向江南的巨大罗网。
她不仅考虑到了军事威慑、物资保障,更考虑到了政治清算和人心掌控。
三位大臣领旨,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位年轻的女帝,手段之老辣,心志之冷酷,决断之果决,远超他们的想象!
然而,这还未完。
就在三人准备告退执行旨意时,萧烬忽然又道:“等等。”
三人驻足。
萧烬的目光再次落向南方,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传朕密旨至南疆。”
李德全的心猛地一跳。
“告诉南疆王,朕准他……‘巡边’。”萧烬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规模不妨大些,动静不妨响些。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南疆的刀,因为他们的世子遇刺,已经……出鞘了。”
“陛下!”张韬失声惊呼,“南疆王若动,边境恐生大变!万一引发邻国误会……”
“那就让他们误会!”萧烬猛地看向他,眼中终于爆发出压抑了一夜的、近乎疯狂的戾气和霸气,“朕的钦差、南疆的世子在他们眼皮底下差点被毒杀!朕还要忍气吞声吗?!朕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动朕的人,就要有承受南疆铁骑怒火的觉悟!朕倒要看看,是江南那些蠹虫的脖子硬,还是南疆的战刀更利!”
疯了!简直是疯了!
三位大臣被女帝这不顾后果、甚至不惜以边境摩擦为代价的强硬姿态震慑得心神剧颤,冷汗湿透了朝服。
这不是博弈,这是近乎疯狂的碾压和威慑!
为了一个百里牧云,陛下竟然……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他们终于清晰地认识到,那位温润如玉的南疆世子,在女帝心中,究竟占据着何等恐怖的分量!
“遵……遵旨!”三人再不敢多言,深深俯首,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御书房。
室内重归寂静。
萧烬独自站在原地,晨曦透过窗棂,在她玄色的龙袍上投下冰冷的光影。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
这双手,执掌朱笔,定人生死,翻覆江山。
而此刻,她仿佛能透过这重重宫阙万里山河,感受到远方那个人微弱却坚韧的心跳。
她以江山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布下这惊天杀局。
而那个远在江南浴血的人,既是她最重要的棋子,也是她……无法言说的逆鳞。
“百里牧云……”她无声地翕动嘴唇,眼神深处,有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与脆弱,“你最好给朕活着回来……”
“你的命,是朕的。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准拿走。”
“包括……你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再次狠狠压下,重新变回那个冷酷、理智、算无遗策的帝王。
然而,就在她转身准备处理新一轮政务时,心口那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再次毫无征兆地袭来!
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更加清晰!
“呃!”萧烬闷哼一声,猛地伸手撑住御案,指节瞬间用力到泛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甚至出现了片刻的模糊。
那感觉……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紧紧连接着她的心脏和远方,而此刻,那根线被猛地用力拉扯,几乎要崩断!
江南……他……
出事了?!
几乎是同时!
淮临行辕!
原本躺在榻上闭目凝神的百里牧云,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危机感,如同毒蛇般瞬间窜上他的脊背!
那不是来自外面的杀机,而是……来自体内!
那原本被勉强压制住的‘蚀骨枯荣’之毒,竟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彻底爆发了!仿佛被某种外在气机引动,毒性变得狂躁无比,疯狂地冲击着他本就脆弱的心脉!
“噗——!”
一大口乌黑发紫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床榻前的青砖地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
“世子!”守在外间的墨羽听到动静,瞬间冲入,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百里牧云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脸色瞬间由白转青,气息急剧衰弱下去,眼神都开始涣散!
“毒……毒发了!快!拿解毒丹!针!”墨羽嘶声大吼,声音都变了调。
整个行辕瞬间陷入极致的恐慌和忙碌之中。
而与此同时——
行辕之外,黑暗的巷道里。
无数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冰冷的劲弩对准了行辕的大门和围墙。
为首之人,脸上带着狞笑,缓缓举起了手。
“放箭!”
咻咻咻——!
无数支淬毒的弩箭,如同死亡的暴雨,瞬间倾泻向那座沉寂的行辕!
杀戮之夜,正式开启!
京城,御书房。
萧烬强忍着心口的剧痛和莫名的心慌,猛地直起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冰冷喝道:“‘影’!”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跪伏在地。
“江南!淮临!最新情报!立刻!马上!”萧烬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几乎无法控制的颤抖。
“影”的身影瞬间消失。
萧烬的手紧紧按着心口,那里跳得疯狂而混乱,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死死地盯着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一切阻碍。
百里牧云……
你绝不能有事……
否则,朕定要这江南……万里缟素,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