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坟简陋,东西好找,但就是找不到。石头山光秃秃的也好找,但就是找不到。被蛇吃了?不可能,都是铁哥们来着。
唯一异常是风动石开着。喝高了忘记关门?大有可能。因为门没关而遭贼?不大可能,偷点鱼干不比这本破书强?
要不就是从小窗口扔海里去了,这个有可能,就算没喝酒,也有人敢将老婆孩子往楼下扔。喝醉了就不用说了,当街不掏家伙尿尿的大有人在。小脑袋往外一探,云低浪高,雾海苍茫,仿佛天压根就没亮起来过,别说是书,一艘船也不定能看清。
不管可能不可能,不管分析得有多科学,反正就是丢了。
干家务活,易枝芽跟在小荔枝屁股后面转,找东西,反过来了。转眼间又到了半夜。俩人面对面坐在床上。小荔枝说:
“就说酒这玩意儿害人。”
见小姐姐惶惶不安的样子,易枝芽大男人了一把:“不能怪酒,这玩意儿越喝越想喝。”
又说:“那小人书我倒背如流,改天重新画一本出来。芝罘三雄带的不是有纸笔吗?我画的也许没原来的好看,但故事情节绝对比原来的精彩。不瞒你说,续集我都构思好了。”
“小哥哥不生气了?”
“我几时生气了?”易枝芽说出了毕生最像样的一句情话,“有小姐姐在,就算丢了全世界也不怕。”
“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和小哥哥喝酒。”
“酒都不能怪,你更不能了。酒是我拿来专门请你喝的。要怪只能怪除夕,节日太大了,太让人高兴了。”
“小哥哥。”
“在呢。”
“小哥哥。”
“在你眼里面呢。”
“往后咱再也不喝酒了好吗?”
“好。”
“大半夜了,睡吗?”
“睡。”
小荔枝吹灭油灯。俩人钻进被窝,一如往常面对面抱住。今晚睡的是芝罘三雄留下来的高级枕头。易枝芽说:
“还是小人书垫着踏实。”
又自言自语:“是不是那个贼拿走的呢?”
“哪个贼?”小荔枝闻言,登时面如土色,小蛇似的钻进他怀里,“石头岛就咱两个人啊。”
“小姐姐不怕。那个贼是个好人。”
“还真的有贼?”小荔枝更怕了,“哪儿来的贼?”
“天上掉下来的,说不好是妈祖变的。”
“小哥哥好好说话,说清楚。”
“也有可能是石头缝里炸出来的。反正最初的最初,就是有一个贼帮我打开了风动石,不然哪有这个家?”
“小哥哥看见贼没有?”
“我要是看见了,能让贼跑掉?起码得请人家吃一顿饭。”
“啥都没干,就只开了风动石?”
“这就很够了。”
“没有留下一点点可疑迹象?”
“问得好。”易枝芽突然起床,跑地下室拿回了因为嫌碍事而塞进飞虹杖杖座里的信件。递给小荔枝:“看看。”
小荔枝点燃油灯。读信。读完哭个不停。易枝芽体贴地问:
“信里讲啥故事了,很感人吗?”
小荔枝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贼写的?”
“不知道,没署名。”小荔枝好不容易管住了情绪。
“写给谁的?”
“你。”
“写给我的?”妈祖啊,贼认得我?娘胎里认识的?易枝芽只觉背脊一凉,肠子一热,噗,放了个屁。鱼香味缭绕。
“就是写给你的,因为你练了《花稼之舞》。《花稼之舞》就是小人书,小人书其实是一本武学秘笈。”
好家伙,这不摆明糊弄人吗?易枝芽再问:“不管谁练了,这信就算写给谁的对不?”
“可以这么说。”
“都写了些什么?”
“首先有个选项,练与不练。不练则信作废,但你选择了练。”
“等等等。”易枝芽果断打断,手指头敲打着信,又老气横秋地说:“你问问它,我什么时候做选择了?”
好一个蛮不讲理的大文盲。
“我如何问它嘛,小哥哥你就别乱打岔了行不?”
“行,小姐姐请继续。”
“练了,就等于默认了,也等于小哥哥吃了哑巴亏——信中说,若练神技,必杀希女子。”
“希女子是一个人?”
“我觉得不应该是一群。”
“上哪儿杀去?”
“东土大唐。”
“我又不去了。”易枝芽咧嘴大笑,神神秘秘地说,“就算去得,杀不杀谁知道呢?再过意不去,杀一只鸭子充数。”
“自见信之日起十八年内,如若不提希女子的人头来见……”小荔枝情绪又激动起来,“小哥哥,你被下毒了。”
“我哪儿被下毒了?”易枝芽活动着手脚,“小姐姐瞧瞧,瞧瞧我这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没中毒。”
又说:“鬼都没见一个,怎么给我下毒?”
“信中说,期限内若不杀了希女子,你就得不到解药。可见这是慢性毒药,你常常发烧,当是毒性体现。”小荔枝涕泪交下。
易枝芽双掌横于丹田,凝神运气,片刻间真气于全身经脉流转,畅通无阻,一丝异样没有。但他的“语言生涯”处于起步阶段,表达能力与思想无法完全同步,他说:“有道理。”
“这怎生是好啊小哥哥?”
“小姐姐不急。我又发现一问题——贼要我去杀人,但半路上又跑回来偷走我的书,这等于贼违约啊。”
“小哥哥扯哪儿去了呢,关键是没解药啊。”
“我没中毒啊。”
“怎么又没中毒了呢,发烧怎么说?”
“冷的呗,赶明儿起开始穿衣服。”
“小哥哥是不懂得怕,还是故作轻松呀?”
“有点怕,但轻松也不是装的。十八年?十八年有多少天?反正还早对不对?我姐姐常说,有山必有路,有水必有渡。”
“听你口气,姐姐必是才情出众了。”
“我姐姐她……咦,我怎么又突然想起她来了呢?”
“你不会连她的名字也忘了吧?”
“是忘了。”易枝芽揪着小辫子,使出浑身解数也想不出来。
“先不说姐姐。咱算一算时间,你来石头岛近六年了,也就是说,咱还有十二年的时间应对这件事情。”
“我来石头岛近六年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夫人说的,说你五岁时漂流到了这里。”
“这么说我十一岁了?”
“小哥哥可记得自己的生日?”
“岁数能忘,生日绝不能忘,六月初六。”
“哪天是六月初六?”
“哪哪哪天是六月初六,我怎么就没想过这件事呢?”
“还有半年。今天呢,你正好十岁半。”
“可以提前过生日吗?”
“可可可以吧,在石头岛,小哥哥一人说了算。”
“庆祝庆祝?”
“必须庆祝。”
“走,烤鱼去。”
“这是三更半夜啊小哥哥。”
“在石头岛,咱说了算。”
“走,烤鱼去。”小荔枝说着将信收起,端端正正地压在枕头底下:“信中剩下的内容就是些修炼《花稼之舞》的要领。过完生日我便教你读书写字,很快你就能读懂了。”
“有劳先生了。”
“小朋友客气了。”
“我捞鱼去,你起火。”
“小哥哥你慢点儿跑。”
篝火熊熊。雾海苍茫。
贵人多忘事,少年家更是如此,转个身烦恼便忘光光。篝火吐着蓝色舌头,时高时低,时左时右,像一支舞。
易枝芽纠结一阵,又拿出了酒坛子。小荔枝说:
“不说好了吗,不能再喝了。小哥哥尚未练成八般弱水剑,今日又碰上这档子离奇事儿,剑谱更得收好了。”
“剑谱在这儿呢,”易枝芽戳了戳自己的脑门,“喝三碗都丢不了,死也丢不了,除非死人会说话。”
“如此再好不过了,”小荔枝眼里掠过一丝笑意,“免得害人。”
“它怎么会害人呢?你说它怎么害人?就算将它也画成小人书,它也不会跳起来咬你一口。”
“《花稼之舞》不就正在害人吗?它逼你去杀人。”
“怎么又提这档子破事儿呢?过生日呢。”
“瞧我这臭嘴。”小荔枝抽了自己一嘴。
“你还真打呀?”易枝芽双手团了团小荔枝的脸颊,“将生日打跑了,你赔得起吗?”
“祝小哥哥生日快乐。”
“同乐同乐。没乐够的话,明儿接着过,明儿就过你的,反正咱轮着来过,一人一天。生日嘛,又不用花钱买。”
“小哥哥高兴就好。”
“给,先来点儿鱼干。”
“小哥哥喂我吃。”
“行。这玩意儿硬,嚼烂了再嘴对嘴喂你。”
“我又不是小宝宝。”
“到底喂不喂?”
“喂。”
“来,你坐我腿上。”
起了一阵风,不是天冷的话大概觉察不到。篝火晃着晃着,晃走了添柴时起的黑烟,晃走了垂挂小荔枝眼角的泪珠。也晃走了相依相偎的悠悠岁月。日月如梭,一晃就是两年半过去。
公元745年。
七月初七。日出海面。
小荔枝与易枝芽出现在了赤尾屿的南向海滩,海水扫荡着长满了茧子的青春脚板。他们告别童年,蜕变成了火辣辣的阳光少年,铜人般亮眼的肤色闪烁着云天、大海以及一条蓝鲸的不同轮廓的倒影。
他们在等待着涨潮高峰的到来。
马上就要到来了。
海鸥起伏,海浪啸天。“卧薪尝胆”六年,又历经九百个日夜磨砺的飞虹杖在易枝芽手里熠熠生辉。过去的这九百个日夜,正是他练就飞虹十彡杖的时间。《花嫁之舞》大功告成。
小荔枝高举双臂,激越昂扬:“数不尽的呕心沥血化作今日一击,小哥哥,你一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