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殿的蟠龙金柱依旧巍峨,十二旒冕冠的玉珠在眼前轻晃,隔绝了部分臣工的面孔,却隔绝不了那些奏疏上触目惊心的字句。祇暄端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冕服沉重,压得她单薄的肩膀微微发酸。她听着下方臣工们或激昂、或隐晦的奏报,目光扫过一份份来自圣朝四方的奏章。
南兴郡,荆城。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反复出现在奏报中。她的皇叔,南兴王祇焪,在那片远离圣都、气候炎热、瘴疠横行之地,俨然已成国中之国。奏疏里,郡守隐晦的控诉,监察御史语焉不详的担忧,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一个令人窒息的事实:南兴王与当地凶名赫赫的“斩蛟门”门主展长空沆瀣一气,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已将整个南兴郡视为私产。斩蛟门爪牙遍布,欺行霸市,鱼肉百姓,甚至开始染指、渗透驻守荆城乃至整个南兴郡的帝国精锐——黑鳞卫!郡守的政令几乎出不了府衙,形同虚设。
天高皇帝远。这五个字沉甸甸地压在祇暄心头。她知道,这绝非危言耸听。父帝在位时,尚对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叔多有忌惮,以怀柔安抚为主,不敢轻易触动。更何况她一个根基未稳、初登大宝的女帝?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这看似铜墙铁壁、威震四海的庞大帝国,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贪腐如同附骨之疽,在帝国的肌体上蔓延。各路诸侯封疆大吏,表面上恭顺臣服,暗地里都在悄悄积蓄力量,磨砺爪牙。而她,坐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手中却仿佛空空如也。千钧重担悬于头顶,她环顾四周,竟无一人可真正分担。顾命大臣们忠诚勤勉,却各有立场与掣肘;朝堂之上,派系林立,暗流汹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寒冷。
冗长的朝会终于结束。祇暄在宫人簇拥下回到御书房。这里堆满了等待她批阅的奏疏,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一种无形的压力。她疲惫地挥退左右,只留下贴身宫婢侍立角落。
她刚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坐下,指尖按上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门外便传来内侍官刻意压低的通禀声:
“启禀陛下,护塔侯府小侯爷江侯疏,殿外求见。”
江侯疏!
这个名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一圈涟漪,带着一丝久违的、几乎被沉重国事掩埋的暖意和隐秘的欢喜。祇暄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连日来冰封般的眉宇间,似乎也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然而,这丝暖意和欢喜仅仅持续了一瞬。下一刻,奏疏上那些冰冷的字句,南兴王阴鸷的面孔,朝堂上大臣们各怀心思的眼神,以及父帝临终前那沉重如山的托付……如同冰冷的铁幕,轰然落下,将她心中那点微弱的悸动彻底冻结。
他是江侯疏,是护塔侯的独子,是塔府的未来。塔府超然,世代守护圣塔与帝国财富,是帝国稳定的基石之一。她不能,也不该将他卷入这即将到来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中心。那些阴暗的权谋,血腥的倾轧,不该沾染他分毫。
相见,不如不见。亲近,只会成为他的枷锁,也动摇她必须维持的、冰冷而孤高的帝王威仪。
一丝决然的冷意,取代了眼底的波澜。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疏离:
“宣。”
御书房厚重的门被轻轻推开。江侯疏迈步而入。他依旧是一身皎洁如月的锦袍,领口袖口的白塔纹样在书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醒目。他步履沉稳,身姿挺拔,目光在触及御案后那个身着明黄常服、头戴简素玉冠的身影时,瞬间变得柔和而明亮,仿佛承载着千言万语。
“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唤出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欣悦。
“江侯爱卿!”祇暄的声音比他更快,也更冷。如同寒冰乍裂,瞬间冻结了书房内所有的暖意。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江侯疏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属于帝王的审视与疏离。“朕乃一国之主,九五之尊。君臣有别,礼不可废。爱卿日后觐见,请注意自己的言辞称谓。莫要失了体统。”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江侯疏的心房。
江侯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那灼灼的光彩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他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仿佛被人当胸重击。巨大的错愕和随之而来的冰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怔怔地看着御案后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还是那清丽的眉眼,却仿佛覆上了一层永不消融的寒霜。那曾经盛满星辉、对他笑语嫣然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平静得令人心悸。
仅仅数月……那个在塔府雨榭中憧憬着骑骆驼、看极光的玲珑少女,仿佛已被这沉重的冕冠和冰冷的龙椅彻底吞噬、替换。
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心底蔓延开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但他终究是江侯疏,是塔府的少主。刻入骨髓的教养和理智在瞬间压下了翻腾的心绪。他猛地低下头,撩起衣摆,朝着御案后那高高在上的身影,无比标准、无比恭敬地跪拜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
“臣……江侯疏,叩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声音嘶哑,带着强行压抑的颤抖。
“朕安。”祇暄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让他平身,目光只是淡淡扫过他低垂的头顶,便落在了摊开的奏疏上。“爱卿平身吧。此来,有何要事启奏?”
江侯疏依言起身,垂手肃立。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御案一角那尊沉重的青铜镇纸上。心口的闷痛和失落如同潮水般汹涌,但他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只是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
“回陛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专业,“臣奉家父之命,特来禀报圣塔修缮事宜。塔顶金刹受去岁雷击,微有损伤,现已由府中工匠寻得古法秘金,并辅以‘星陨铁’熔铸修补,不日即可完工。另,塔内《圛兴史》摹本经卷年久,部分绢帛脆化,已延请城内织补圣手入府,着手修复。所需资费明细及工期预计,皆已呈报内务府……”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汇报着塔府职责内的种种事务,条理清晰,一丝不苟。然而,每一个字都像在提醒他们之间那道骤然拉开的、冰冷而无法逾越的鸿沟。
祇暄静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或简短地询问一两句细节。她的回应精准而高效,完全围绕着塔府职责和帝国象征的圣塔本身,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只关心帝国运转的冰冷符号,那些属于“祇暄”的喜怒哀乐,那些曾与他共享的秘密与温情,都被这身明黄龙袍和沉重的冕冠彻底封印。
江侯疏的心,也随着她冰冷的话语,一点点沉入谷底。他汇报完毕,书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那是一种刻意的疏离,一种将他彻底推开的决绝。
“爱卿所奏之事,朕已知晓。护塔侯府恪尽职守,朕心甚慰。塔务关乎国体,务必谨慎周全,不可有丝毫差池。”祇暄终于开口,做了最后的总结,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带着帝王的训诫口吻,“若无他事,爱卿便退下吧。”
“……臣,遵旨。”江侯疏再次躬身行礼,声音干涩。他缓缓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御案后那个垂眸专注于奏疏、再未抬头看他的身影。那身影在明黄的龙袍衬托下,尊贵无比,却也……孤独得令人心碎。
他转身,一步步退出御书房。脚步依旧沉稳,背脊依旧挺直,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阳光从敞开的殿门外涌进来,有些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冰凉。
走出宫门,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江侯疏的脚步才微微踉跄了一下。他扶住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望着宫墙内巍峨的殿宇群,望着那座高耸入云、象征着帝国财富与守护的圣塔方向,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失落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变了!一切都变了!
命运终究如父亲所预见的那样,以无可抗拒的力量,将他们推向了遥不可及的两端。她成了高踞九重、孤悬天际的帝王,而他,只能是塔下仰望、恪守职责的臣子。
然而,在那巨大的失落和悲凉深处,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火焰却悄然燃起。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宫墙外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磐石般的意志。
暄儿……不,陛下。
纵使此生,你我再无并肩同行的可能,纵使这冕冠龙袍将你彻底隔绝于尘世温情之外,纵使你要独自面对这帝国所有的风刀霜剑、阴谋诡谲……
我江侯疏在此立誓,将以毕生之力,守护圣塔,守护这帝国象征的安宁!我会站在你目光所及或不及之处,倾尽所有,为你荡平前路明枪暗箭!直到……天宇烬灭,此志不渝!
他最后望了一眼女帝书房的方向,毅然转身,踏着夕阳拉长的身影,消失在宫阙深深的甬道尽头。背影挺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终将冲破堤岸。
就在江侯疏带着满心失落与沉重誓言离开宫城不久,一股阴冷的风暴,以前所未有的凶猛姿态,骤然席卷了整个圣都圛兴!
源头,是曾依旧逗留于东宫的前太子祇泺。
他精心豢养多年的暗党爪牙,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亮出了獠牙。流言如同瘟疫般在圣都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疯狂蔓延,其内容恶毒至极:
“听说了吗?先帝崩得蹊跷啊!”
“可不是!据说……是被人害死的!”
“谁?谁敢谋害圣帝?”
“还能有谁?咱们那位刚登基的女帝陛下呗!”
“啊?!这……这不可能吧?”
“有什么不可能!你们忘了先帝在时,下令满城搜捕的那个妖僧?听说那妖僧根本不是什么僧人,而是女帝秘密招揽的爪牙!女帝命他以邪法蛊惑先帝,篡改圣意,这才让先帝写下那传位于她的遗诏!后来……嘿嘿,自然是鸟尽弓藏,杀人灭口!那妖僧据说也被女帝派人暗中处决了!这叫什么?这叫弑父夺位!天理难容啊!”
“天哪……若真是如此……那……”
“前太子殿下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才是被妖法陷害的苦主!如今殿下忍辱负重,就是要揭露真相!要那妖女交出妖僧,退位谢罪!”
流言越传越烈,细节越来越“翔实”,矛头直指女帝祇暄!更恶毒地将先帝之死归咎于她的“弑父”!
这仅仅是开始。
祇泺利用其前太子身份和多年暗中经营的力量,在流言发酵到顶点时,悍然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宫变!
他豢养的数万精锐府卫,早已通过各种隐秘渠道,化整为零,悄然潜入圣都,潜伏于各处据点。此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在祇泺一声令下,从圣都各处阴暗角落蜂拥而出!
他们装备精良,悍不畏死,目标明确——皇城!
猝不及防之下,负责圣都防卫的巡城司兵马如同纸糊一般被迅速击溃、分割。叛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扑向皇城高大的宫墙!
“清君侧!诛妖女!迎太子正位!”
“为圣帝报仇!诛杀弑父逆贼!”
震天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瞬间撕裂了圣都黄昏的宁静,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守护皇城核心、女帝祇暄安危的,是帝国最精锐的禁军——紫鳞卫。他们身披特制的紫色鳞甲,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忠诚毋庸置疑。然而,仓促应战,人数仅有区区一万!
面对数倍于己、且早有预谋、攻势如潮的叛军,紫鳞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战!
宫墙之上,箭矢如雨,滚木礌石不断砸落。宫墙之下,叛军架起云梯,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如同群狼。紫鳞卫将士浴血奋战,甲胄被鲜血染红,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宫墙的每一寸砖石,都浸染了滚烫的鲜血。
叛军的攻势一波猛似一波,如同汹涌的怒涛,不断冲击着紫鳞卫摇摇欲坠的防线。战线被步步压缩,从皇城外围的宫门,一步步退守到内宫的核心区域——圣宫!
圣宫,女帝祇暄最后的屏障!
圣心殿内,巨大的烛火在突如其来的喊杀声中剧烈摇晃,将祇暄苍白如纸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她刚刚批阅完一份奏疏,朱笔还握在手中,墨迹未干。
“报——”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紫鳞卫将领踉跄着冲入殿内,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愤与绝望:
“陛下!前太子祇泺……反了!叛军数万,已攻破外城!我紫鳞卫……伤亡惨重!现叛军主力已突破圣玄门,正猛攻圣宫宫墙!宫墙……宫墙恐难久守!请陛下……速速移驾秘道!”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
祇暄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御案上,殷红的朱砂在奏疏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痕迹,如同泼洒的鲜血。
弑父夺位的恶毒流言还在耳边回荡,宫墙外震天的喊杀声已近在咫尺!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上她的脊背。
她猛地站起身,明黄的龙袍在剧烈摇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她走到巨大的雕花窗前,猛地推开窗扇。
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金属撞击的刺耳噪音扑面而来!远处宫墙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厮杀声、惨叫声、兵刃交击声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死亡交响!
她能看到宫墙上紫鳞卫浴血奋战的身影不断倒下,能看到叛军狰狞的面孔在火光中闪烁,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叛军的旗帜,那刺眼的、属于前太子的蟠龙纹章,在火光中猎猎招展,正一步步逼近圣宫的核心!
秘道?移驾?
移去哪里?这圣宫,这皇城,这圣都圛兴……难道就要在她登基不过数月,在她手中……易主了吗?
巨大的危机感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冰冷,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祇暄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霍然转身,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少女的迷茫和无助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与属于帝王的凛然寒光!
“移驾?”她的声音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朕,乃圛兴圣朝之帝!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一步不退!”
她目光如电,扫过殿内因惊变而面无人色的几位顾命大臣和内侍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朕旨意!”
“紫鳞卫,死守宫墙!后退半步者,斩!”
“敲响宫钟!传令圣都所有未陷落之巡城司、衙役、府兵,火速驰援皇城!凡斩叛军一级者,赏金百两!官升三级!”
“紧闭圣宫所有宫门!取朕的弓来!”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急促、带着破釜沉舟的杀伐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