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药石妄转,心垣危筑
墨羽的胸膛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每一次呼气都喷出淡淡的血沫。背后的伤口狰狞外翻,鲜血几乎浸透了他整个后背,与之前战斗留下的其他伤口一起,不断带走他的体温和力气。
但他不能停。
怀中的那个小木盒,硌在他的胸口,冰冷而坚硬,却像是蕴藏着太阳般的希望,滚烫地灼烧着他的意志。
世子……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他咬紧牙关,几乎将轻功催逼到极限,身影在淮临城深夜的街巷屋脊间疯狂穿梭,向着行辕的方向亡命奔袭。夜风刮过耳畔,却盖不住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喘息,也盖不住身后远方静心庵方向隐约传来的、戛然而止的惨叫声。
那是“无烬”的人在履行最后的清场命令。
墨羽心中并无多少感激,只有一种冰冷的寒意和对京城那位女帝更深的敬畏与恐惧。这些人是真正的工具,高效、冷酷、毫无人性。他们的出手相助,并非出于道义或同情,仅仅是执行命令。而清除目击者,包括那个失去手腕的顾家老太太……更是将冷酷计算到了极致。
但他此刻无暇他顾,所有的念头都汇聚成一点:快!更快!把解药送回去!
行辕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那里的火光似乎黯淡了些,但警戒的气氛却更加森严。
“是我!墨羽!开门!”离着还有百余步,墨羽便用尽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几乎变形。
守卫的南疆护卫认出了他们浑身是血的统领,震惊之余,慌忙打开大门。
墨羽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进去,脚步虚浮,却强撑着没有倒下。
“统领!”
“解药……解药拿到了!”墨羽将怀中的木盒死死攥在手里,高举起来,如同捧着救世的圣物,“医官!医官何在?!”
早已焦急等候的医官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颤抖着接过那个沾满鲜血的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颜色不同的瓷瓶,还有一张泛黄的、写着西域文字的羊皮纸。
“快!快辨药!”墨羽催促着,身体一晃,全靠拄着的刀才没有瘫倒在地。
医官不敢怠慢,就着火光,仔细辨认瓷瓶上的细微标记和那张药方。他的额头渗出冷汗,手指都在发抖。这关乎世子的性命,关乎所有人的希望,压力巨大。
“是了……是了!这瓶青色的是缓解压制毒素的‘清霖散’,这瓶白色的是吊命续元的‘参蟾固元丸’……这张……这张就是‘蚀骨枯荣’的部分解药配方!但……但缺少了几味主药,只能缓解,无法根除!”医官的声音带着激动和后怕,“而且需要极高的医术配合针法化开药力……老夫……老夫只有五成把握……”
“五成也要试!”墨羽低吼道,眼神凶狠,“世子等不了了!立刻用药!”
“是!是!”医官不敢再犹豫,立刻拿着药瓶和配方,冲回内室。
墨羽想跟进去,却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喘息着,鲜血从嘴角溢出。旁边的护卫连忙上前搀扶,为他紧急处理伤口。
内室里,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医官先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参蟾固元丸”用温水化开,一点点喂入百里牧云毫无血色的口中。随后,他又取出银针,蘸取“清霖散”,以特殊手法刺入百里牧云周身几处大穴,引导药力对抗那侵蚀心脉的剧毒。
整个过程漫长而煎熬。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拉长。
医官的手稳得出奇,眼神专注,仿佛进入了某种忘我的状态。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最后一针落下。
医官脱力般后退一步,紧紧盯着榻上的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百里牧云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几乎听不到的嗬气声。
“世子!”医官扑到榻边。
只见百里牧云眉心那一点微弱的跳动,似乎变得有力了一些。虽然他依旧没有醒来,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层笼罩在他脸上的死灰色,似乎褪去了一丝丝微不可察的迹象。
最令人惊喜的是,他原本冰冷彻骨的体温,竟然开始极其缓慢地回升!
“有……有效!药起效了!”医官喜极而泣,声音哽咽,“毒性被暂时压制住了!心脉……心脉稳住了!”
门外的墨羽听到这句话,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开,巨大的疲惫和伤痛瞬间席卷而来,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晕厥过去。
“统领!”
行辕内再次陷入一片忙乱,但这一次,忙乱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希望。
……
京城,御书房。
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些许熹微,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
萧烬依旧站在窗边,一夜未眠。玄色的龙袍被晨露微微打湿,勾勒出她清瘦而挺拔的身形。
心口那持续的灼痛和心悸,在某个时刻,忽然明显地减轻了。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依旧像一根细针扎在那里,时不时带来一阵提醒般的刺痛,但那种仿佛心脏被无形之手攥住、随时可能停止跳动的窒息感,终于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生机感应,如同在厚厚的灰烬之下,发现了一点顽强闪烁着的火星。
他……撑过来了。
那个墨羽,成功了。
萧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窗棂、已经有些发白的手指。
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更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如同细微的溪流,悄然漫过冰封的心湖。
那情绪里,有一丝庆幸,一丝放松,或许……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后怕。
她沉默地转过身,走回御案之后,坐下的动作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仪与沉稳,只是微不可察地比平时慢了一分。
“李德全。”
“奴才在!”一直守在门外,同样一夜未合眼的李德全立刻应声。
“传朕口谕,太医院院正辛苦了,令其回府休息,所有药材归库。另,”她顿了顿,声音听不出喜怒,“赏。”
一个简单的“赏”字,背后蕴含的意义却让李德全心头一凛,连忙应下:“奴才遵旨!”
陛下连夜急召院正,调动皇家内库珍稀药材,如今又轻易打发了回去,只用一个“赏”字……这其中的波澜壮阔和惊心动魄,岂是外人所能知晓?
李德全不敢多问,躬身退下传旨。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萧烬一人。
她拿起朱笔,试图继续批阅那些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奏章,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难以集中。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迟迟未能落下。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破碎的画面——南疆湿热的雨林,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眼神却异常执着的少年世子;宫宴上,他隔着人群投来的、带着担忧与复杂情愫的目光;以及……以及那种玄妙感应中,他所经历的濒死痛苦与冰冷绝望……
还有自己那不受控制渡过去的、一丝微弱却关键的生息。
那到底是什么?
萧烬蹙紧眉头,试图用她所知的医药毒理、内功心法来解释,却找不到任何先例。那更像是一种超越了常理、无法言说的生命层面的连接。
是因为双生子的特殊体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厌恶这种不受控制、无法理解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并非完全掌控一切,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既定的轨道。
尤其,这种失控还关联着那个……百里牧云。
想到这个名字,心口那根细针似乎又微妙地刺痛了一下。
萧烬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江南的局势已然明朗。林、顾两家勾结漕帮,行刺封疆大吏(尽管百里牧云的真实目的并非仅仅督粮),证据确凿,其罪当诛!静心庵的血案,正好可以全部推到“负隅顽抗的穷凶极恶之徒”身上。
是时候收网了。
该以雷霆手段,彻底清洗江南官场,将那些蛀虫和野心家连根拔起,同时,也要让南疆……让那个刚刚捡回一条命的人,牢牢记住,是谁给了他这次机会,谁又能随时收回一切。
恩威并施,才是御下之道。
至于那莫名的心绪波动和不受控制的感应……
萧烬的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必须斩断。
无论那是什么,都不该存在。她是帝王,是孤家寡人,不需要这种软弱的牵绊。
她再次提起笔,这一次,笔尖稳如磐石,落下的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一道道指令从御书房发出,如同无形的锋镝,射向江南之地,即将掀起新一轮的腥风血雨。
而此刻,淮临行辕内。
墨羽在经过紧急包扎和短暂休息后,强行提振精神,再次来到百里牧云的榻前。
世子的情况稳定了许多,体温恢复了不少,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明显变得悠长了一些,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的微弱。
“统领,世子的命暂时保住了。”医官脸上带着疲惫,却也有掩不住的喜色,“但那‘蚀骨枯荣’之毒极为顽固,只是被压制,并未根除。后续还需根据解药配方,寻齐药材,配制真正解药,方能彻底清除余毒,否则仍有反复的可能。而且……此次重伤中毒,极大损耗了世子的本源,即便日后解毒,也需要极长时间的精心调养,武功……恐怕也会大打折扣。”
墨羽的心又揪紧了。武功大打折扣……对于世子而言,这恐怕比受伤更难以接受。
“需要什么药材,立刻列出单子!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去搜罗!”墨羽沉声道,“在我南疆境内寻找,同时……也可向京城求助。”他说出最后一句时,语气有些复杂。
经此一夜,他对京城那位女帝的观感已然不同。那是深不可测的恐惧,却也带着一丝敬畏和……难以言喻的依赖。至少,她的力量,在关键时刻,真的能救世子的命。
“是!”医官连忙去写药单。
墨羽守在榻前,看着百里牧云依旧苍白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次,他们赌赢了,惨胜。
但未来的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
世子醒来后,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如何应对京城的旨意?如何收拾江南的残局?
还有……陛下那边……那神秘莫测的援手和其后冷酷的清场命令,到底意味着什么?
墨羽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就在这时,榻上的百里牧云,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墨羽瞬间屏住了呼吸,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他死死盯着。
又一下!更明显了一些!
然后,在那片漫长的、死寂的黑暗之后,百里牧云沉重的眼皮,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刺得他立刻又闭上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缓缓睁开。
视线先是涣散而无焦距,充满了虚弱和茫然。渐渐地,才凝聚起来,映出了榻边墨羽那张写满担忧、惊喜和疲惫的染血的脸庞。
“……墨……羽?”极其沙哑、微弱、几乎气若游丝的声音,从他那干裂的嘴唇中艰难地逸出。
“世子!您醒了!”墨羽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他猛地跪倒在榻前,声音都在发抖,“您感觉怎么样?别急,慢慢来,您重伤未愈,刚刚才稳住情况……”
百里牧云似乎想动一下,却发现自己浑身剧痛无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般涌入脑海——宴席、刺客、毒针、冰冷的绝望、漫长的黑暗……还有……还有在那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中,一丝奇异而温暖的牵引力,如同灯塔般,微弱却执着地指引着他,不让他彻底沉沦……
那是什么?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自己心口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隐约感觉到,那里,似乎多了一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发……生了什么?”他最终放弃了思考那诡异的感觉,将目光转向墨羽,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属于世子的冷静。
墨羽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的情绪,用最简练的语言,将昨夜他昏迷后发生的一切——行辕血战、“无烬”降临、他孤身闯静心庵夺药、以及百里牧云此刻的身体状况,一一禀明。
百里牧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变幻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听到“无烬”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时,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忌惮。
听到墨羽孤身闯庵、断手夺药时,他看向墨羽的眼神充满了动容和感激。
听到自己毒暂缓却未解、武功可能大损时,他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黯然,随即又被更强的坚毅所取代。
最后,听到静心庵可能被“无烬”清场,顾家老太太凶多吉少时,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已是一片沉静,仿佛所有的波澜都被压入了最深的海底。
“……辛苦你了,墨羽。”他轻轻说道,语气带着真挚的感激,“也……多谢陛下。”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有些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心口。
那种奇异的、若有若无的牵引感,似乎更加清晰了一点。遥远北方,冰冷而强大,却在他最绝望的时刻,给了他一线生机……
是……她吗?
她是如何做到的?
这又意味着什么?
百里牧云的心湖,再也无法保持绝对的平静。
而远在京城的萧烬,正在书写的手猛地一顿,心口那根细针仿佛被什么牵动,传来一阵清晰无比的悸动。
她霍然抬头,望向南方,冰冷的眼眸深处,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愕然”的情绪。
他……醒了?
而且,那种感应……非但没有随着他情况的稳定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穿透了千山万水,将他们两人的心脏,微妙地联系在了一起。
萧烬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