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孤影·御书房永不熄灭的灯
淮临行辕内的气氛,在百里牧云苏醒后,从劫后余生的庆幸,逐渐沉淀为一种压抑的紧绷。
苏醒并不意味着安全。“蚀骨枯荣”的余毒仍像潜伏的毒蛇,盘踞在他的经脉深处,随时可能反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的隐痛,每一次试图运转内力都如同在破碎的琉璃上行走,带来令人绝望的空荡感和针扎般的刺痛。
武功大打折扣……甚至可能终生无法恢复巅峰。
这个认知,对于自幼习武、心高气傲的百里牧云而言,不啻于另一种形式的凌迟。但他脸上并未显露分毫,只是眼神比以往更加沉静,沉静得近乎寂然。
他靠在引枕上,听着墨羽更详细的汇报,包括“无烬”如何出现,如何杀戮,又如何无声退去,包括静心庵最后可能发生的清场。
“……陛下的人,行事依旧……滴水不漏。”墨羽斟酌着词语,小心地观察着世子的神色。
百里牧云只是极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里辨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她向来如此。”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此番,是恩。”
若非她派来“无烬”,行辕昨夜可能已化为焦土。若非她暗中可能做了些什么……他或许根本撑不到墨羽取回解药。
这份“恩”,背后是冰冷的算计和强大的掌控力,但也是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他承情。
只是,心口那缕若有似无的牵引感,时刻提醒着他,这份“恩情”的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复杂、更超出他理解的东西。那是什么?是某种高深的医术?还是……蛊?抑或是……双生子之间传闻中的某种神秘联系?
他无法确定,但这种仿佛生命的一部分被无形攥在他人手中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凛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京城,可有旨意传来?”他问,转移了话题,也切入了核心。
墨羽神色一凛:“暂未明旨。但我们的探子回报,昨夜陛下急召太医院院正,开启内库调集了大量珍稀药材,后又打发回去,只给了一份厚赏。今晨开始,通往京城的驿道快马频出,恐是……清洗开始了。”
百里牧云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消化这个消息。
果然。
她动手了。
借着江南这场惊天刺杀案,她有了十足的理由,以铁血手段清洗朝堂延伸至江南的触角,尤其是林、顾两家的势力。这既是报复,也是巩固集权的必然。
他这位重伤的南疆世子,既是受害者,也是她棋局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他的遇刺,给了她发难的最佳借口;他的生死,牵动着南疆的动向;而他此刻的“承恩”,更将成为未来她拿捏南疆的筹码。
每一步都被她算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萧烬。冷酷、理智、算无遗策的帝王。
心口那缕感应似乎微妙地波动了一下,带来一丝极细微的涩意。
他再次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墨羽。”
“属下在。”
“两件事。第一,立刻以我的名义,拟一份请罪奏疏,八百里加急送呈御前。内容嘛……”百里牧云微微喘息着,思路却异常清晰,“就写臣督粮不力,致江南漕运梗阻,更御下不严,险遭奸人毒手,累及陛下忧心,劳烦‘朝廷精锐’相助,臣万死难辞其咎。如今身负重伤,武功尽废,恳请陛下允臣暂留淮临养伤,待伤势稍愈,再入京请罪。”
墨羽愣住了:“世子!这……请罪?还武功尽废?”这岂不是自曝其短,将弱点拱手送上?
百里牧云淡淡瞥了他一眼:“她什么都知道。瞒不住,不如主动坦白,示弱,反而能让她暂时安心。至于武功……瞒得住吗?”他语气里有一丝淡淡的嘲讽,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远在京城的帝王。
墨羽默然,旋即重重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办!第二件事呢?”
“第二,”百里牧云的目光投向窗外,看向京城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动用一切力量,配合京城的动作。将她想清理的人,她想安插的人,都以‘协助查案、稳定江南’的名义,办得妥妥帖帖。记住,我们是‘刀’,要让她觉得这把刀,顺手,且……刀柄永远握在她手里。”
墨羽心中巨震,瞬间明白了世子的意图——以绝对的忠诚和顺从,换取生存空间,换取南疆的平稳,甚至……换取那位多疑帝王可能的一丝心软。
“是!属下明白!”墨羽领命,匆匆离去。
室内再次恢复寂静。
百里牧云独自望着床顶的帷幔,感受着体内虚弱的痛楚和心口那缕诡异的联系,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
那里,跳动的节奏似乎与某种遥远的、冰冷的频率隐隐相和。
萧烬……
你此刻,又在做什么?
……
京城,皇宫,金銮殿。
今日的大朝会,气氛格外的肃杀凝重。
御座之上的女帝,依旧是一身玄色龙袍,金线绣出的凤凰于飞图案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却衬得她面容愈发冰冷苍白,眼底仿佛凝着终年不化的寒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无形的威压便已让许多人汗透重衣。
“众卿可有本奏?”她的声音清冷,听不出丝毫情绪。
短暂的死寂后,御史大夫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沉痛而愤慨:“臣有本!弹劾江南巡抚林如海、漕运总督顾秉章勾结地方豪强、漕帮匪类,贪墨漕银,草菅人命,更胆大包天,竟派死士行刺钦差南疆世子!罪证确凿,罄竹难书!其罪当诛九族!”
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滴入滚油,朝堂瞬间炸开,但旋即又在女帝冰冷的目光扫视下迅速死寂下去。人人面色惨白,尤其是与林、顾两家有牵连的官员,更是股栗不已。
紧接着,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纷纷出列,呈上连夜审讯得来的“铁证”,以及从江南加急送回的“幸存者”口供,将林、顾二人的罪行一条条、一桩桩,罗列得清清楚楚,仿佛他们亲眼所见。
龙椅上的萧烬,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众臣的心尖上。
“哦?”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漠然,“朕竟不知,我南靖的江南,已成了这等藏污纳垢、谋杀钦差之地。”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下方每一个人:“是朕太过宽仁,以致尔等以为,朕的刀,钝了?”
“臣等万死!”百官齐刷刷跪倒一片,额头触地,无人敢抬头。
“万死?”萧烬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死,太便宜了。”
她缓缓站起身,玄色袍袖拂过龙椅,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毋庸置疑的杀伐决断:
“传朕旨意!”
“江南巡抚林如海、漕运总督顾秉章,革职查办,抄没家产,三日后午门问斩,九族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江南官场,凡与此案有牵连者,无论官职大小,一经查实,立斩不赦!其家产充公!”
“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锦衣卫协同,给朕彻查!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另,南疆世子百里牧云督粮遇刺,身受重创,朕心甚痛。念其往日有功,此番亦为朝廷受累,特许其留淮临养伤,一应所需,由内帑支取,太医院选派得力太医前往照料。伤愈后,再行入京觐见。”
一连串的旨意,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血腥味仿佛已经透过纸背,弥漫在整个金銮殿中。
所有人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针对江南腐败的清洗,更是女帝借此机会,雷霆万钧地打击旧有势力,进一步收拢权柄的宣言!
那位南疆世子……陛下此举,是安抚?是挟恩?还是……另有深意?
无人敢揣测圣心,只能匍匐在地,山呼万岁:“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烬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跪倒的臣子,目光掠过那几个明显瑟瑟发抖、与林家顾家关系密切的官员,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在她眼中,这些人早已与死人无异。
退朝后,御书房。
萧烬批阅着如山的奏章,大部分都是关于江南案的处理进展和官员的调动请示。她的朱笔飞快地落下,一个个“准”字或“斩”字,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和家族的兴衰。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上前,呈上一封密奏:“陛下,南疆世子百里牧云八百里加急递上的请罪奏疏。”
萧烬笔尖未停,甚至没有抬眼:“念。”
李德全展开奏疏,尖着嗓子,将百里牧云那份言辞恳切、自责不已、甚至自陈“武功尽废”的请罪书读了一遍。
御书房内只有李德全的声音和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读完良久,萧烬才淡淡开口:“知道了。下去吧。”
李德全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萧烬终于停下了笔,目光落在虚空处。
请罪?自陈武功尽废?
百里牧云,你果然识趣。
如此主动地将弱点呈上,是在向朕表明绝无二心,甘为鱼肉吗?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可惜,朕从不完全相信任何人递上来的“弱点”。
那份通过诡异感应传来的、属于他的生命力,虽然比昨夜强劲了不少,但底子里的虚浮和缠绕不去的毒性,她依旧能模糊地感知到。他确实伤得很重,武功大损大概率是真的。
但“尽废”?未必。
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
他选择了最聪明,也最让她……省心的做法。
心口那缕联系,似乎因为她的思绪波动,又传来一阵细微的、温热的悸动,仿佛在回应她的审视。
萧烬蹙眉,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心口。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又来了!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跨越千山万水,将他的情绪、他的状态,隐隐传递过来。
烦躁感再次升起。
她试图凝神内力,强行压下甚至斩断这种联系,却发现那感觉缥缈无踪,并非内力或毒素所能驱散或控制,它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生命本源上的微弱共鸣?
是因为昨夜情急之下渡过去的那缕生息?
还是……因为别的?
萧烬的脸色阴沉下来。她厌恶一切脱离掌控的事物,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她自身隐秘的。
必须找到方法控制,甚至消除它。
“影。”她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声唤道。
黑影悄无声息地浮现,跪地待命。
“去查。”萧烬的声音冷冽,“查阅皇家秘档、药王谷禁术录、南疆蛊毒秘典……所有关于生命连接、气息感应、双生感应的记载,哪怕只是传说野史,都给朕找出来!”
“是。”影毫无迟疑地领命,旋即消失。
萧烬重新拿起朱笔,却感觉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心口那缕微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生命悸动,如同最细微的羽毛,不停地搔刮着她的神经,提醒着她那个远在江南、因她而重伤、又似乎与她产生了诡异联系的男人存在。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奏章上。
奏章上是新任江南巡抚的候选名单。她的目光在几个名字上扫过,最终落在其中一个她早已属意的、出身寒门、手段酷烈、对她绝对忠诚的官员名字上。
朱笔落下,准。
然后又抽出一张空白的明黄绢帛,提笔写道:
“南疆世子牧云,安心养伤,江南事宜,朕已另委能员。待卿康复,京畿卫戍副统领一职,虚位以待。”
写罢,她看了一眼,将绢帛放在一旁,等墨迹晾干。
京畿卫戍副统领,位高权重,却也在天子眼皮底下。既是施恩,也是羁縻。
恩威并施,才是帝王之道。
只是,在写下“牧云”二字时,笔尖似乎微不可察地滞涩了一瞬。
心口的牵引感,又轻轻动了一下。
萧烬猛地搁下笔,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那莫名的烦躁。
为何……就是无法彻底静心?
……
淮临行辕。
百里牧云收到了京城来的第一道明旨——准许他养伤的那道。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读完后,满脸堆笑地说着“陛下隆恩浩荡”、“世子爷福泽深厚”之类的场面话。
百里牧云靠在榻上,面色苍白地谢恩,让墨羽打赏送走太监。
行辕内再次安静下来。
“陛下……这是将世子您放在火上烤啊。”墨羽忧心忡忡。这道旨意看似恩宠,实则将世子重伤、需要仰赖天恩的消息昭告天下,不知会引来多少暗中的窥探和麻烦。
“无妨。”百里牧云却显得很平静,“这是阳谋。她需要天下人知道,南疆世子承了她的情,如今在她掌心。”他顿了顿,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苦笑,“而且,我这副样子,瞒得住谁?”
正说着,亲卫又来报,京城太医院派来的太医到了,同时送来的还有大批珍稀药材,皆是内帑所出。
太医仔细为百里牧云诊了脉,脸色凝重,开了新的方子,又施了一套针法,最后摇头叹息:“世子经脉受损极重,余毒顽固,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徐徐图之,切忌动武动气。”
百里牧云全程配合,态度温和有礼。
送走太医,他看着那些价值千金的药材,眼神复杂。
“陛下……倒是舍得。”墨羽低声道。
“她一向舍得。”百里牧云淡淡道,“对于有用的棋子,她从不吝啬投入。”
只是,这投入,将来都是要连本带利收回的。
他再次下意识地抚向心口。
那道圣旨传来时,他清晰地感觉到,遥远北方的那缕感应,似乎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冰冷的波动,仿佛……是满意?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坐在御书房里,冷漠地批下这些恩赏时,脸上那算计得清清楚楚的表情。
可为何……在那冰冷的算计之下,他仿佛又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绊?
是错觉吗?
还是这诡异的联系,让他感知到了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百里牧云闭上眼,不再去深思。
无论是什么,这条路,他都已经选定了。
做她的刀,做她的盾,做她身后永不褪色的影子。
直至生命尽头。
……
夜幕再次降临。
御书房的灯,依旧亮着。
萧烬处理完了最后一份奏章,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李德全悄声进来,奉上一杯参茶,又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角落里那张写好的、关于任命京畿卫戍副统领的绢帛:“陛下,那份旨意……”
“明日发往南疆。”萧烬端起参茶,抿了一口,语气淡漠。
“是。”
李德全退下后,书房内又只剩下她一人。
窗外的月色清凉如水。
心口那缕感应变得平稳而微弱,似乎另一端的人已经沉沉睡去。
那种被无形牵扯的感觉淡去了许多,让她终于能稍稍喘口气。
她走到窗边,望着南方天际。
百里牧云……
你此刻,是仍在忍受伤痛,还是已然安眠?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她骤然一惊,随即脸色变得冰冷。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向南方。
不该有的牵绊,必须斩断。
她回到书案前,拿起影刚刚送来的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脆硬的古籍残卷,封面没有任何字样。
这是从皇家秘档最深处找出来的,关于前朝一些秘闻异术的记载,其中似乎有零星语句提及“双生感应”、“命源相渡”。
灯下,她凝神细读,试图从那些晦涩残缺的字句中,找到答案或方法。
夜,还很长。
御书房的灯,仿佛真的要长明不熄。
而千里之外,淮行辕内,本该沉睡的百里牧云,却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他望着帐顶,手轻轻按着心口。
那里,方才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误的……探寻的波动?来自北方。
虽然转瞬即逝,但他捕捉到了。
陛下……
您也在试图弄清这份联系的真相吗?
您……是否也为此感到困扰?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这联系是恩是孽。
这条命,既是捡回来的,那便……为您而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