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画完《推背图》第九象“召鸟树安宁”之后,拿起剩余的一块月饼轻咬一口,随即又开始构思第十象……
他提笔蘸墨,在第十页纸上挥洒而下:画面中一只老母鸡身旁跟着羽翼未丰的小鸭子,小鸭正模仿着啄食的动作,远处散落着谷粒与一方水洼。他在标题处题写——“第十象,鸡途鸭占行”。
旁侧配诗道:
“鸡羽覆鸭雏,檐下教啄粟。
毛丰离旧栅,夺路向前途。”
掷笔收卷之际,陈砚合上《推背图》册子,吹灭烛火走出聚文斋。
数日后,长安西市角落“老王杂货铺”的店主王有德踉跄上门,未见其人先闻哭声。他一进门便扑通跪倒:“求陈先生救命!”陈砚慌忙搀扶:“老人家快起!折煞晚辈了!”待老人落座,陈砚温言询问缘由。
原来这王有德年逾五旬,无儿无女,虽店面狭小却凭诚信经营积攒了不少老主顾。贞观七年初冬格外严寒,打烊时见阶前蜷缩着个少年,破旧棉袄难御风雪,冻得唇色发青。询问得知少年名叫孙起义,年方十六,父母双亡流落至此。
“先进屋喝口热汤吧。”心善的老王收留了他。起初少年只能清扫店铺、倒卸秽物,后来见老王采买货物常累得气喘吁吁——彼时杂货铺进货需跑遍东西两市,遇上紧俏的糖霜或南方竹篾,更要到城郊货栈等候。老王腿脚渐衰,便让孙起义代劳。
“起义啊,帮我跑趟货栈?”首次差遣时,老王塞给他两个刚出炉的胡饼,“跟张老板说,要上次那种细麻线,多备两捆。”
机灵的孙起义不仅带回货物,还探听到“下周有新到的粗瓷碗,比市价便宜两文”。老王眼前一亮,此后进货事宜尽数托付。少年腿脚勤快嘴又甜,逢供货商必躬身行礼,奉上自购的糖块。久而久之,城西干货铺李掌柜、城北油坊王掌柜都熟稔了这个少年,笑叹道:“老王好福气,有这么个能干帮手,省了多少奔波。”
老王愈发信任,连账簿也让他学习记录。岂料孙起义暗藏心思——每次跑腿都将供货商信息默记于心:姓名、地址、进价乃至老板子女乳名,夜间借着昏黄油灯誊写在废纸上。他发觉老王固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旧例,遇优质货源因现银不足错失良机,只能眼睁睁看别人抢去生意。
贞观九年,十八岁的孙起义已长得高大挺拔。他找到糖霜铺赵老板,垂首恳求:“赵叔,我想自立门户卖您的糖霜。老王叔每次都要预付全款,我手头拮据,能否赊账?若销路好,每月可多进十斤。”赵老板念及少年往日恭谨,又知老王确受资金所限,便应允道:“先给你两斤试卖。”
继而转向竹篾铺周老板:“周叔,您那批断根的细竹篾,老王叔嫌滞销,我愿意半价接手,摆在街角卖给挑夫们,他们不挑剔。”周老板正愁存货积压,当即同意,还主动介绍:“若要租房,我认识个房东,租金低廉。”
孙起义未租临街旺铺,却在老王杂货铺隔两条街的巷弄支起摊位,挂出“起义杂货”木牌。他所售之物皆来自老王的供货渠道——赵家的糖霜比老王铺面便宜一文,周家的残次竹篾低价兜售,连油坊王掌柜也破例给予“先赊十斤,售后结账”的优待。
老主顾们逐渐发现,孙起义的摊位不仅货品齐全,还可欠账购置。这对囊中羞涩的街坊而言,远比老王的现钱交易便利得多。有人来老王处买盐,老王告知“明日方能进货”,转眼就被孙起义截走——他早与盐铺李老板打好招呼,随时供货。
今年初秋,老王望着空荡荡的铺面,手中攥着孙起义“赎买”最后一批客源时留下的两串铜钱。忆起那年寒冬,少年捧着热汤信誓旦旦:“叔,将来定当报答。”如今方悟,所谓报答竟是以掠夺立足之地为代价。而巷弄里的“起义杂货”已扩建成正式商铺,孙起义立于门前,含笑向供货商敬烟,神态酷似当年那个四处奔走忙碌的少年,只是眼底光芒早已不同。
听完王有德泣诉往事,陈砚猛然拍案而起:“这混小子真是忘恩负义!”展开《推背图》翻至第十象,指着“鸡途鸭占行”释道:“您应验了此象。且听诗句——”遂朗声诵读:
“鸡羽覆鸭雏,檐下教啄粟。
毛丰离旧栅,夺路向前途。”
陈砚指尖点着图中老母鸡:“您便是这只悉心庇护的老母鸡,他是那只羽翼渐丰的小鸭。承蒙您教养扶持,待其羽翼丰满,反夺了您的生计之路。”说罢斟满茶盏递予老王,劝慰道:“且饮口茶消消气。人心易变,天道自有轮回。若咽不下这口气,不妨设局令其领悟‘实在’二字真谛。”
王有德归家后辗转反侧,忽得妙计。次日搬来院角青砖,裹以三层厚蓝布,外罩油布严密封装,乍看宛如装满金银的包袱。
清晨时分,他故意在店门口摩挲包裹,被邻家包子铺伙计撞见:“王掌柜这是藏何宝贝?”老王抚须笑道:“攒了些养老钱,存去票号才安心。”说罢慢悠悠走向街口“裕和票号”。
票号掌柜见是老主顾,依规加盖火漆印鉴,开具存单。老王揣着存单回家,夜间刻意将存单压于枕下,长吁短叹之声传至院外——他早察觉孙起义派人监视动向。
不出所料,数日后孙起义亲自驾着独轮车登门,满脸堆笑:“王叔独居不便,不如搬去我院中,我已请了仆妇照料。”老王表面斥骂“少假惺惺”,经不住连日纠缠,终肯迁居。
孙起义侍奉周到,三餐温热适口,却频频试探:“王叔可将票号存单藏于何处?”老王守口如瓶:“早焚毁了,记在心里呢。”
如此过了三年,老王病重卧床,弥留之际紧握孙起义之手,喘息道:“那包裹……在裕和票号……务必亲自去取……”言毕溘然长逝。
孙起义心中狂喜,持存单直奔票号。验明印鉴签字画押后,捧着沉甸甸的包裹返家,双手颤抖不止——他认定内藏金银或回扣。层层拆解油布、蓝布、旧棉絮后,露出的竟是块灰扑扑的青砖。孙起义怔愣片刻,愤然摔地,“啪”的一声脆响,砖角崩裂露出土芯。
此刻忽然想起,当年老王教他记账时曾言:“经商做人,贵在实诚。就像这块青砖,看似实在,摔碎了的不过是自己的妄念。”原来老王至死又在给他上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