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南疆风起·无声处的惊雷
御书房内,香炉里龙涎香的青烟笔直而上,仿佛也在这位女帝的冷冽气场中被冻结,不敢有丝毫的歪斜。
萧烬扔下朱笔,那一声轻响在极致寂静的殿内却如同惊雷。她闭上眼,试图将方才那阵因百里牧云强行运功而引发的、尖锐的心悸彻底驱散。
“不知死活!”她在心中冷叱,那怒火却并非全然源于帝王对臣子不受控的恼怒,更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牵动心神的恐慌。
那份通过“牵丝引”传递来的撕裂痛楚,短暂却深刻,让她几乎错觉自己的经脉也随之抽搐。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以这种令人窒息的方式。这种不受控的关联,比任何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更让她烦躁。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奏章。江南案后续的清算已近尾声,大批官员落马,空出的职位亟待填补。这是一场饕餮盛宴,各方势力眼红心热,暗中角力已呈白热化。奏章上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可能牵扯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她的目光冷厉地扫过一份由吏部呈上的、推荐扬州刺史人选的折子。推荐的那人,是林贵妃娘家的一个远房表亲,素有贪名,却最擅钻营。
“呵。”一声轻嗤从她唇边逸出,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她甚至没有批示,直接拿起那本奏章,手腕一抖,精准地将其扔进了专盛废纸的铜盆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帝王的漠然与绝对权威。
“李德全。”
“老奴在。”一直躬身侍立在阴影中的大太监立刻上前。
“传朕口谕,吏部侍郎周谨,举荐失察,罚俸半年。令其三日之内,重拟扬州刺史人选名单,若再敢以庸碌贪鄙之辈滥竽充数,朕不介意让吏部再换个人来坐他那位置。”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却让李德全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陛下这是……杀鸡儆猴,毫不留情啊。
“是,老奴即刻去办。”李德全不敢多言,躬身退下,脚步又轻又快。
处理完这桩,萧烬又拿起下一份。是关于漕运总督一职的争议。两位候选人背后分别站着内阁首辅和镇国公府,两边斗得不可开交,折子里字字机锋,互相攻讦。
若在平日,她会耐心权衡,利用两派互斗从中取利,维持朝堂微妙的平衡。但今日,心口那缕若有似无的、属于百里牧云的虚弱感尚未完全褪去,像一根细弦不时被拨动,扰得她心绪不宁,耐心也降至谷底。
她没兴趣再看那些冗长的互相倾轧之词,直接提笔,在那份奏章上批下一个鲜红刺目的“驳”字。然后在旁边另起一行,写下一个小字:“擢,淮安知府张启正。”
这张启正,寒门出身,无门无派,唯有一身治理漕运的实干之才,却因不懂逢迎,多年不得升迁。她记得他的考绩,也记得影卫报上来的、关于此人为官清廉、能力卓著的评价。
此刻,她需要的是能做事的人,而非只会争权夺利的蠹虫。既然两派相争不下,那这位置,谁也别要了。
她以一种近乎蛮横的霸道,直接打破了朝堂上默认的游戏规则。
批完这一本,她心中的郁气似乎稍稍宣泄了一丝。但当她目光扫过下一份来自南疆的常规军务奏报时,指尖又微微一顿。
南疆……百里牧云。
那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伴随着那该死的、无法斩断的联系。
她强迫自己以绝对的冷静阅览那份奏报。奏报是南疆军副将所上,内容程式化,汇报边境巡防、粮草储备等事宜,一切如常,仿佛他们的主帅并未远在江南重伤未愈。
但在字里行间,萧烬却嗅到了一丝极淡的不寻常。奏报中提及几支原本驻防在紧要关口的部队进行了“常规轮调”,调动的时机和方向却显得有些微妙,更像是一种未雨绸缪的防御性部署。
是百里牧云离开前下的令?还是那位留守的副将自作主张?亦或是……南疆内部,某些人见世子重伤,起了别的心思,而这副将在暗中应对?
帝王的多疑本性瞬间抬头,将那缕因“牵丝引”而生的微妙情绪暂时压了下去。
她立刻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南疆舆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被调动军队的关隘位置。手指无意识地在图上划过,推演着各种可能性。
心口那缕感应似乎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传递过来一丝带着询问意味的平稳波动。他似乎在休息,状态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萧烬蹙眉,强行忽略掉这干扰。她的思维在飞速运转:若南疆有变,百里牧云是定海神针,他现在绝不能出事。朝廷刚刚经历江南动荡,经不起南疆再起烽烟。于公于私,她都必须确保南疆稳定,确保百里牧云安然无恙地回去坐镇。
这结论让她更加烦躁。她发现自己竟不得不将他的安危,置于国家利益的考量之中,而且是最优先的那一档。
“影。”她声音低沉。
黑影应声浮现。
“南疆军中的动向,详查。朕要知道是谁下的调令,目的为何。还有,南疆各部族,尤其是那几个一直不太安分的,近来的反应,巨细无遗,报于朕知。”
“是。”影领命,并未立刻消失,而是稍作迟疑,又道:“陛下,关于‘牵丝引’,另一条线索。古籍载,南疆巫医一脉或许另有秘传,不录于书,只口口相传。是否需往南疆深处探查?”
南疆巫医……百里牧云的地盘。
萧烬眸光一凛。这莫非是冥冥之中的定数?解开这束缚的关键,竟可能就在他身上?
“查。”她没有任何犹豫,“动用一切力量,寻找可能知晓此术的巫医。但务必隐秘,不得惊动南疆官府,更不得让百里牧云知晓。”
她绝不能让他知道这联系的存在,以及她正急于摆脱它。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难控。
“遵命。”影再次消失。
萧烬重新坐回龙椅,却感到一阵更深沉的疲惫袭来。她与百里牧云,仿佛陷入一张无形的大网,她是试图斩断网线的蜘蛛,却发现自己也被越缠越紧。而那张网,似乎就源自于南疆那片神秘而土地。
……
千里之外的淮临城。
行辕内的药味似乎淡了一些,多了几分初冬清冷的气息。
百里牧云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裘毯,脸色虽仍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深邃,只是那深邃之下,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坚定。
他手中并无书卷,只是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拂过胸前衣襟内里,那里贴身放着那张没有署名的明黄绢帛。
“勿作他想”。
这四个字,他每日都要在心中回味无数遍。每一次,都能品出不同的意味。是命令,是关切,是警告,亦或是……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
无论是什么,都足以支撑他熬过每一次经脉修复的剧痛,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条命,不再仅仅属于南疆,更与她息息相关。他必须好起来,必须尽快恢复力量。
“世子,该用药了。”墨羽端着药碗进来,看到百里牧云似乎又在出神,心下微叹。自从收到那封神秘的信后,世子安静了许多,也更深沉了。
“嗯。”百里牧云接过药碗,面不改色地将那浓黑苦涩的汁液一饮而尽,随即状似无意地问道:“京城……近日可有消息传来?”
他问的是京城大局,但墨羽知道,世子真正想探听的,永远是深宫里的那一位。
墨羽恭敬回道:“朝堂上并无大事。陛下雷厉风行,江南官场空缺已快速补上大半,听闻所用多为实干之臣,并无偏袒任何一方。倒是……听说陛下因吏部举荐不当,当廷申饬了侍郎周谨,罚了俸禄。”
百里牧云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是她会做的事。乾纲独断,不容沙砾。
“还有呢?”
“漕运总督的人选定了,是淮安知府张启正。内阁和镇国公府推的人,都没选上。”墨羽补充道,语气带着几分感慨,“陛下此举,出乎很多人意料。”
百里牧云微微颔首。张启正此人,他亦有耳闻,是个能臣。她在用她的方式,打破陈规,重塑朝堂。这需要莫大的魄力和底气。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坐在金銮殿上,面对那些心怀鬼胎的臣子时,那副冷冽睥睨、不容置疑的模样。心口那缕联系,此刻传递来的是一种平稳而专注的情绪,她似乎在忙于政务,那种掌控一切的冷静意志,让他莫名感到安心。
但下一刻,那平稳的波动似乎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像是遇到了什么需要凝神思忖的事情。
几乎是同时,墨羽像是刚刚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对了,世子,南疆军中传来密报,副将王贲按您离境前的秘密手令,已完成了对那几个关键关隘的驻军轮调,一切顺利。只是……我们安排在黑苗部的眼线回报,似乎最近有身份不明的中原人,在暗中打听一些……关于古老巫医秘术的事情,尤其是一些失传的禁术。”
百里牧云抚在心口的手指骤然一顿。
南疆军务是他布局,不足为奇。但古老巫医秘术?失传禁术?中原人在打听?
一个惊人的猜测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他的脑海!
难道……她也在查“牵丝引”?!
所以方才她那边的情绪波动,是因为收到了相关的情报?
她想做什么?找到它?然后……解开它?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因那绢帛而燃起的微弱暖火,只剩下刺骨的寒凉。
是了,这才合理。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不受控的、将她与另一个人强行捆绑的联系存在?尤其这个人还是他,一个她需要掌控、也需要防备的藩镇世子。
她之前的维护,那封信,或许并非出于丝毫私情,仅仅是出于帝王对重要棋子的保护,以及……对自身状态被窥探、被影响的厌恶和急于摆脱!
所有的温柔臆想在此刻碎得彻底,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基石。
百里牧云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了几分,眼底翻涌着剧烈的痛楚与自嘲。他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封锁在内心深处,不让其通过那该死的联系泄露分毫。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
“知道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让我们的人盯紧那些打听秘术的人,查清他们的来历。但不必阻拦,也不必打草惊蛇。他们想打听什么,就让他们打听。”
他倒要看看,她究竟能查到哪一步。又想如何……解开这或许根本无解的“牵丝引”。
“是。”墨羽感受到世子周身气息骤然变冷,心中凛然,不敢多问。
“南疆内部,清理得如何?”百里牧云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回世子,已清理了七七八八。几位与林氏过往甚密、此次又蠢蠢欲动的头人,都已拿下。剩下的,皆是惊弓之鸟,不敢再妄动。”
“很好。”百里牧云点头,“传令回去,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非常之人,若有不臣之心,不必请示,可就地格杀。”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血火后的铁血杀伐之气,令墨羽心神一振。
“属下明白!”
百里牧云挥挥手,让墨羽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
他独自坐在榻上,窗外光线渐暗,将他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
胸口的绢帛似乎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
她在那九重宫阙之上,是冷酷执棋的帝王。
他在这江南行辕之内,是重伤未愈的棋子。
他们之间,隔着家国天下,隔着血海深仇,如今,又多了一道她急于斩断的、不祥的枷锁。
那条通过“牵丝引”连接彼此的无形之线,此刻仿佛不再是微妙的纽带,而成了一条冰冷绷紧的绞索,一头系着他的心,另一头,攥在她急于松开的手中。
他缓缓握紧了拳,骨节泛白。
陛下,您想斩断它吗?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连上了,或许就再也……斩不断了。
无论您愿意与否。
南疆的风,似乎已经开始吹动了,带着隐秘的询探,带着血腥的清理,也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注定要席卷一切的预兆。
而这场由她起始的调查,最终会将他们引向何方?
百里牧云望着窗外沉落的夕阳,眼底最后一丝暖意尽褪,只剩下属于南疆世子百里牧云的、冷硬如铁的决意与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