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蛛丝·心茧与无声的棋局

御书房的灯烛，换过第三次后，焰心依旧挺直如枪，映着御案后那张毫无倦色、却愈发冰封的侧脸。

萧烬指间拈着一份刚由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来自南疆。

影的办事效率从不令人失望。短短数日，南疆军那次“常规轮调”的底细已被摸清。

调令确由副将王贲下达，但依据的，却是百里牧云离境前亲笔手书、用印密封的一道密令。密令中明确要求，若他离境超过两月未有明确指令传回，或南疆出现任何异常风声，王贲便有权依此方案调动精锐，扼守几处关乎生死的咽喉关隘。

理由充分，程序完备。完完全全符合百里牧云那看似温润、实则处处预留后手的行事风格。

一切仿佛都是他深思熟虑的安排，为防万一。

但萧烬的指尖却在那行“百里牧云亲笔”的字迹上久久停留。

心口那缕“牵丝引”的感应，平稳之下，总似潜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刻意压制的暗流。像冰封的河面下，有危险的潜流在涌动。

他当真……只是为了防范未然？

而非……借着这次重伤远离漩涡中心的机会，故意示弱，引诱那些藏在水下的魑魅魍魉主动浮出水面，再以雷霆之势一并清洗？

甚至，他是否算准了她会察觉这调动，算准了她会因南疆稳定而不得不保他，算准了……她会因此更加关注他那边的任何风吹草动？

若真如此，那他的心机之深，对人心（尤其是她）的揣摩之准，简直令人齿冷。

一股被算计、被无形之手推动的戾气悄然滋生。她厌恶这种感觉，极度厌恶。

尤其，这算计还来自于一个通过诡异纽带与她共享着部分感知的人。

“陛下，”李德全悄步进来，低声禀报，“内阁首辅周大人、兵部尚书赵大人、镇国公在外求见，言有要事启奏。”

萧烬抬眸，眼底未散的冷厉让李德全头皮一麻，慌忙低头。

“宣。”她将南疆密报随手扔进手边一个带锁的抽屉，声音听不出情绪。

三位重臣鱼贯而入，神色皆凝重非常。行礼后，首辅周大人率先开口，语气沉痛：“陛下，刚接到北境军报，三日前，漠北王庭发生内乱，大汗暴毙，其弟阿史那剡篡位成功。此人素有狼子野心，对我朝边境屡有侵扰，如今上位，恐不日便将挥师南下！”

兵部尚书紧接着道：“北境守军刚经历轮换，新任主帅尚未完全熟悉防务，此时若逢大战，恐于我不利。需立刻增兵支援，并调配粮草军械！”

镇国公亦沉声道：“漠北铁骑凶悍，不可小觑。请陛下早做决断！”

萧烬静静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漠北内乱，新汗上位……这确实是足以震动国本的大事。但 timing 未免太巧。江南刚定，南疆隐忧未除，百里牧云重伤……所有事仿佛约好了一般接踵而至。

是巧合？还是……有只更大的黑手在幕后推动？

她目光扫过下方三位重臣。首辅老成持重，兵部尚书是萧澈当年暗中提拔的人，镇国公……虽与她在漕督人选上有所争执，但世代将门，忠君爱国之心应无问题。

他们的担忧是真实的。

但，为何偏偏是此刻？

“朕知道了。”她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瞬间安定人心的力量，“兵部即刻拟出增兵与调配方案，一个时辰后送朕御览。户部协同，确保粮草军械无虞。镇国公，”她看向老国公，“您老于兵事，可有合适的主将人选推荐？要能镇得住场面，压得住那些骄兵悍将的。”

镇国公略一沉吟：“现任北境副帅张威，勇猛有余，谋略稍欠。老臣以为，或可调陇西节度使冯闯前往。冯闯善守，且对漠北颇为熟悉。”

“冯闯……”萧烬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点几下，“可。拟旨吧。令冯闯即刻交接陇西军务，率本部精兵两万，火速驰援北境。另，擢升张威为代主帅，暂统北境军务，一切待冯闯抵达后再行交割。”

她语速不快，但每条指令都清晰明确，瞬间将应对策略铺陈开来。三位重臣闻言，紧绷的神色稍缓，齐声应喏。

“还有一事，”首辅周大人稍作犹豫，还是开口道，“北境若起大战，粮饷消耗巨大。江南税赋方才理顺，南疆……世子伤重，各项用度亦是不菲。国库恐一时吃紧。是否……可考虑加征部分赋税，或从各地藩王处……”

“不加税。”萧烬断然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江南初定，民心未安，此时加税，无异于逼民造反。各地藩王……”她冷哼一声，“他们的钱粮，养私兵绰绰有余，献给朝廷却哭穷喊冤。此事朕自有计较，你们先按方才所议去办。”

“是……”首辅不敢再多言，与另外两人躬身退下。

御书房重归寂静。但萧烬知道，这寂静之下，是即将被引爆的惊涛骇浪。北境、南疆、朝堂、江湖……仿佛所有的矛盾都在这一刻被推到了临界点。

她感到一种熟悉的、近乎兴奋的战栗。越是混乱，越是危局，越能激发她骨子里的冷酷与掌控欲。

但心口那缕该死的联系，却在此刻传来一阵细微的、压抑的波动。像是远在江南的那个人，也感知到了这边的巨大压力，本能地绷紧了神经。

他甚至可能……在为她担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狠狠掐灭。自作多情！他担忧的，只怕是南疆是否会因北境战事而被朝廷进一步削弱或猜忌！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理会那缕感应，全部心神沉浸到眼前的危局之中。笔走龙蛇，一道道指令从朱笔下流出，调兵、遣将、筹粮、维稳……她就像最高明的棋手，同时应对着棋盘上骤然掀起的多处烽烟。

效率高得惊人，冷静得可怕。

……

淮临行辕。

百里牧云放下手中的密报，是关于漠北内乱的消息。墨羽垂手立在下方，大气不敢出。

行辕内气氛凝重。

“阿史那剡……”百里牧云轻声念着这个的名字，眼底寒光微闪，“倒是会挑时候。”

“世子，北境若乱，朝廷重心必被牵制。这对我们……”墨羽迟疑道。

“是危机，也是机会。”百里牧云语气平淡，“朝廷无暇他顾，南疆这边，有些手脚反而更好做。那些藏在暗处的虫子，也该彻底清一清了。”他话锋一转，“那边……京城，有何反应？”

他问的是京城，墨羽却知，问的是深宫。

“陛下已下令调陇西节度使冯闯驰援北境，并擢升副将张威为代主帅。未同意加税，也未即刻向藩王伸手。”墨羽将探知的消息一一禀报。

百里牧云静静听着，脑海中几乎能勾勒出她下达这些指令时的模样——冷冽，果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那份通过“牵丝引”隐约传递来的、庞大而有序的精神压力，也印证了这一点。

她在扛着。以一种惊人的意志和能量。

心口那缕联系，此刻除了压力，似乎还缠绕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疲惫。被她隐藏得很好，却逃不过这该死的、无所遁形的感知。

他指节微微收紧。

漠北、江南、南疆、朝堂……千头万绪的压力同时压在她一人肩上。而她身边，连一个能真正分担的人都没有。

萧澈远在江湖，百里牧云自己重伤滞留江南……她几乎是孤身一人坐在那龙椅之上，面对着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一种尖锐的心疼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所有冷静的谋划与试探。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关于“牵丝引”的猜测、那些因为她可能想要斩断联系而生的怨怼与冰冷，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无论她初衷为何，她正在做的，是稳住这个刚刚经历巨变的王朝。于公于私，他此刻最该做的，不是猜忌，不是试探，而是竭尽全力，为她稳住后方，解除后顾之忧。

至于那“牵丝引”……若它真是一条斩不断的绞索，那便绞得更深些吧。让他能更清晰地感知她的压力，她的疲惫，哪怕……分担万分之一。

“墨羽。”

“属下在。”

“传令给王贲，南疆军一切调度，以稳为主，没有我的亲笔命令，绝不可擅自对任何部族动用武力，但若有谁敢趁机作乱，”他语气骤寒，“杀无赦，不必报我。”

“是！”

“还有，我们安插在各处的眼线，全部动起来。我要知道，漠北这场内乱，背后有没有其他势力的影子？尤其是……与我们那位‘老朋友’林相余孽有无关联？查！一查到底！”

“是！”墨羽精神一振，世子终于要全力出手了。

“另外，”百里牧云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让我们在南疆寻找巫医的人……撤回来吧。”

墨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不解。

百里牧云垂眸，看着自己苍白修长、却已能微微发力的手指：“不必找了。有些事情，强求无益。顺其自然……或许更好。”

若那是连接他与她的唯一纽带，他宁愿忍受这不受控的感知，也不愿冒险失去它。甚至……他开始卑劣地庆幸有这联系存在。

至少，他能知道她安好，感知她的情绪，哪怕只是模糊的一角。

墨羽似懂非懂，但看着世子眼中那复杂难辨却异常坚定的神色，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室内再次只剩下百里牧云一人。

他缓缓靠回软榻，闭上眼，不再抗拒心口那缕联系传来的、属于她的庞大压力与细微疲惫。反而尝试着，将自己内息运转时产生的一丝极微弱的、温和的能量，小心翼翼地顺着那联系输送过去。

他不知道这有无用处，甚至不知她是否能感知。

但他只想这么做。

仿佛这样，就能跨越千山万水，为她拂去一丝眉间的倦意。

……

京城，御书房。

正批阅奏章的萧烬，笔尖猛地一顿。

一股极细微、却异常温和的暖流，猝不及防地顺着那“牵丝引”的通道涌来，像初春消融的雪水，潺潺流过她因高度紧绷而隐隐作痛的经脉。

那感觉陌生而……舒适。

绝非她自己所能产生。

是百里牧云！

他在干什么？！他又在尝试那种诡异的功法？还试图……渡给她？！

震惊之后是滔天的怒火！这混蛋！不要命了吗！他那种破烂身子骨，还敢胡乱动用内力？！

但那怒意只持续了一瞬，便被那暖流带来的、实实在在的舒缓感压了下去。连日来的疲惫似乎真的被那细微的能量抚平了一丝，紧绷的神经得以片刻松弛。

她僵在原地，感受着那从未有过的、来自另一个人的、笨拙却温柔的“安抚”，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是感知到她的疲惫了吗？

所以用这种近乎自损的方式……试图帮她？

为什么？

明明她正在暗中调查如何斩断这联系，明明她之前还在怀疑他算计她……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涌上喉头，让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该立刻切断这感应，该愤怒，该斥责他的自作主张和不顾自身。

但最终，她只是死死攥紧了朱笔，任由那细微的暖流持续不断地传来，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

仿佛默认了这种无声的、跨越山河的……相伴。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女帝明明灭灭的侧脸，那一向冰封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裂开一道细缝。

而远在江南，百里牧云感受到她并未如预想中那般立刻斩断或斥责，那传递来的压力似乎也真的稍稍缓和了一丝，苍白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看，这条她急于斩断的线，终究还是……缠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