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蛊深·暗涌与共焚的暖

御书房的烛火，又一次在晨曦微露时燃尽最后一滴蜡泪，悄然熄灭。

萧烬揉着刺痛的额角，一夜未眠的疲惫如潮水般反复冲击着她的神识，却总在那股经由“牵丝引”持续传来的、温和却执拗的暖流抚慰下，被强行压下。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依靠一个她时刻想摆脱的“诅咒”来维持清醒。

更未想过，这力量的源头，会是那个远在江南、重伤未愈的男人。

他像是不知疲倦，亦或是……根本不在乎那点微末内息消耗会对他本就残破的身体造成何等负担。那暖流细水长流，笨拙却坚定，穿过千山万水，固执地缠绕着她冰封的神魂，试图融化些什么。

愚蠢！

她在心中再次冷叱，指尖却无意识地将一份刚送到的、关于北境军粮调配进展的奏章批阅得飞快。

“陛下，”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门外响起，“早朝时辰快到了，您是否……”

“朕知道。”萧烬打断他，声音因一夜未眠而略显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更衣。”

宫娥鱼贯而入，为她换上沉重的朝服，戴上那顶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九龙珠冠。金冠压下，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微微一振，也将昨夜那丝不该有的、因那暖流而生的恍惚彻底压下。

她是皇帝。是南靖江山唯一的执掌者。不能被任何外物，尤其是那该死的、源自百里牧云的牵绊所影响。

朝堂之上，气氛比昨日更加肃杀。北境危机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兵部尚书详细禀报了增兵与粮草调配的最新进展，陇西军已开拔，但抵达北境尚需时日。新任的代主帅张威送来了第一份军情简报，言辞间透露出漠北斥候活动日益频繁，小规模摩擦不断，山雨欲来风满楼。

户部尚书则呈上了筹措军饷的初步方案，提出可暂时挪用部分用于修缮皇家园林及各地行宫的款项，并建议由内帑先行支出一部分，以解燃眉之急。

“准。”萧烬没有任何犹豫，“非常时期，一切以战事为先。内帑拨银三百万两，即刻送往北境。传朕旨意，各地行宫、园林修缮工程一律暂停，所有款项、物料优先供应军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群臣，声音陡然转厉：“国之将战，凡有胆敢在此事上中饱私囊、拖延推诿者，无论官居何位，立斩不赦，抄没家产以充军资！”

森冷的杀意伴随着帝王威压弥漫开来，令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所有臣子都将头埋得更低，连声应喏。

退朝后，萧烬回到御书房，却并未立刻处理政务，而是屏退左右，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久久沉默。

心口那缕联系传来的暖流依旧未断，甚至在她方才于朝堂上动怒、杀意凛然时，那暖流似乎微微滞涩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温和，带着一种近乎抚慰的意味。

他……都感知到了？

感知到了她的压力，她的决断，她的……暴戾？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再次涌上心头。这种无所遁形的被窥探感，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开了所有帝王威仪的外壳，将最内核的疲惫与挣扎暴露在了另一个人面前。

而她，甚至无法阻止。

“影。”她声音冷涩。

黑影无声浮现。

“漠北内乱，查得如何？与林氏余孽，或是朝中其他人，有无关联？”

“回陛下，”影的声音毫无起伏，“漠北王庭内乱确有其事，阿史那剡蓄谋已久。目前尚未发现与林氏余孽有直接关联的证据。但……有蛛丝马迹显示，内乱前后，曾有中原身份的商人频繁出入王庭，与阿史那剡的心腹有过接触。那些商人背景复杂，似乎与江湖某些隐秘势力有所牵连，更深层的，尚在追查。”

江湖势力？萧烬眸光一凛。又是江湖！

萧澈的听雨楼虽已归顺，但江湖之大，鱼龙混杂，总有不甘寂寞之徒想趁乱牟利。甚至……可能与那些至今仍未清理干净的、谢孤舟当年留下的某些隐患有关？

想到谢孤舟，她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那缕通过“牵丝引”传来的暖流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瞬间的情绪波动，微微一颤。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甲嵌入掌心。

不许想！不能想！

“继续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藏头露尾的东西给朕揪出来！”她语气森寒，“还有，盯着各地藩王，尤其是那几个手握重兵、又与漠北有过贸易往来的。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什么小动作。”

“是。”

影消失后，萧烬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她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空白的宣纸，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下。

她该写什么？

警告他不必再做这种无谓的事？斥责他不顾自身安危？

还是……询问他的伤势？

哪一种，都显得可笑又失控。

最终，她只在纸上落下四个字：“安分，静养。”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更像是一道冰冷的命令。

写罢，她将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又重新铺开一张，这次，只写了两个字：“多谢。”

更显怪异。

她烦躁地将笔掷于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

淮临行辕。

百里牧云缓缓收回内力，脸色比昨日又苍白了几分，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长时间维持这种细微的内息输出，对他现在的身体而言，是极大的负担。

但他嘴角却噙着一丝极淡的、满足的弧度。

通过“牵丝引”，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她那边的压力似乎稍减，虽然依旧沉重，但至少那股绷紧到极致的尖锐感缓和了些许。

这就够了。

墨羽悄步进来，脸色凝重：“世子，我们查到那些潜入黑苗部打听巫医秘术的人了。他们……似乎来自京城。”

百里牧云眸光骤然一凝：“京城？”果然是她的人。

“是。行事非常隐秘，用了好几层身份做掩护，但最终线索指向了京城某个不起眼的茶楼，那茶楼……据我们过去的情报，可能与皇室暗卫有些关联。”

皇室暗卫……直属于皇帝的力量。

百里牧云的心缓缓沉下。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确是她，在查，在寻找解除“牵丝引”的方法。

虽然早已料到，但确认的那一刻，心脏仍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透不过气。

她到底……还是容不下这点牵绊。

“世子，是否要……”墨羽做了个拦截的手势。

“不。”百里牧云闭上眼，压下喉间的腥甜，“让他们查。不必阻拦，也不必再跟进。就当……不知道。”

“可是……”

“照做。”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是。”墨羽只得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南疆这边，我们顺着那几个不安分的头人往下挖，果然挖到了几条大鱼，与之前江南林氏案有牵连，似乎还在暗中与境外某些势力传递消息。证据确凿，已按您的吩咐，就地处置了。”

“很好。”百里牧云眼中寒光一闪，“把证据整理好，密送一份给京城影卫。让他们知道，南疆，乱不起来。”

这是在向她示好，也是在向她证明他的价值。更是……一种无声的回应：你看，我在为你清扫后顾之忧，即便你正想着如何斩断与我的联系。

“属下明白！”

墨羽退下后，百里牧云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色。心口那缕联系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波动，先是愤怒，继而烦躁，最后竟透出一丝罕见的……犹豫和茫然？

她在为什么事烦恼？朝政？还是……关于他？

他忍不住再次尝试，将一丝微弱的内息渡过去。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暖流，更夹杂着一丝询问和安抚的意念。

几乎是在同时，他感到那缕联系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像是另一边的人被惊扰，下意识地想要抗拒，但那抗拒只持续了一瞬，便化作一种复杂的、默许般的沉寂。

她接受了？

百里牧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

御书房内，萧烬盯着那被揉皱的纸团，和那张只写了“多谢”二字的宣纸，胸口剧烈起伏。

就在刚才，那该死的联系再次传来那股暖流，这次，却清晰无误地裹挟着一丝询问的意念！

他在问她？!

他竟敢用这种方式问她？！

滔天的怒火夹杂着被冒犯的羞恼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她几乎要立刻下令让影卫将那些在南疆探查的暗卫全部处死！

但就在那怒火攀升至顶点的瞬间，另一股更加清晰、更加沉重的疲惫感顺着那联系反馈了回来——来自百里牧云那边。

那疲惫感如此真切，甚至带着一丝虚弱的痛楚。

他为了维持这该死的暖流，消耗有多大？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的怒火，只剩下一种无力又酸涩的复杂情绪。

他图什么？

明明她正在想办法摆脱他。

明明他该趁机攫取更多权力和好处。

却用这种自损的方式，在这里做这些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引来她更大恶感的蠢事！

疯子！

她盯着那张“多谢”，看了许久许久。

最终，她没有再撕掉它，而是将其拿起，轻轻吹干墨迹，折好，放入一个空着的锦盒中。

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提笔，在一张新的明黄绢帛上，写下了一行字。

“北境已动，南疆安否？朕需确知。”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语气依旧冷静如同最寻常的君臣奏对。

但这已是她最大的让步，是她能给出的、最直白的……需要。

写罢，她叫来影：“送去淮临。”

影接过绢帛，迟疑一瞬：“陛下，南疆那边探查巫医的人……”

“继续。”萧烬的声音冷硬如铁，“但告诉他们，若遇任何阻力，或察觉世子府有任何异动，即刻撤回，不得有误。”

她需要答案，需要摆脱这失控的局面。但莫名的，她加了一道保险。

“是。”影消失。

萧烬缓缓坐回椅中，感受着心口那缕联系另一端传来的、因收到她的绢帛而骤然掀起的、清晰可辨的震动与……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她闭上眼，将那莫名的情绪隔绝在外。

棋局还在继续。她只是走了一步必须走的棋而已。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