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棋落·南疆雨与京城风
那缕通过“牵丝引”传来的、清晰可辨的狂喜情绪,只持续了极为短暂的一瞬,便如同被强行摁入深潭的石子,迅速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近乎颤栗的平静。
仿佛生怕一丝一毫的失态,都会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来自京城的只言片语。
萧烬甚至能模糊地“听”到另一端那深深吸气、努力平复心绪的声音。
这种感知过于私密,过于侵入,让她刚刚平复些许的烦躁再次抬头。她猛地切断了自己这边的感知,只留下那单向输送的、固执的暖流依旧存在,如同一个沉默的提醒。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清晨微凉的风涌入,带着御花园里初绽寒梅的冷香,试图吹散御书房内凝滞了一夜的沉闷,也吹散她心头那丝不该有的异样。
她是下棋的人,岂能因棋子一个未预料到的反应而自乱阵脚?
那封以明黄绢帛书写的、仅有十字的简短 query,是她基于当前局势做出的最冷静、最合理的决策。南疆的稳定与否,直接关系到她能否集中全力应对北境的阿史那剡。百里牧云是南疆世子,是实际掌控者,向他询问,天经地义。
仅此而已。
至于那随之附带的、要求暗卫遇阻即撤的命令……那只是对重要盟友的必要保护,是对南疆局势的审慎考量。
她如此告诉自己,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阙,看到那片潮湿温热、遍布瘴疠却也充满生机的土地。
……
淮临行辕。
百里牧云指尖微微颤抖地抚过那方明黄绢帛。上好的丝绸料子,触手冰凉,却仿佛带着烙铁般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颤。
“北境已动,南疆安否?朕需确知。”
没有称谓,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个标点符号。字迹是熟悉的凌厉锋锐,力透绢背,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书写者的冷静与威压,是独属于萧烬的口吻。
可这短短十字,于他而言,重逾千斤。
她问他了。
她需要“确知”。
来自他这里的“确知”。
一种混杂着巨大酸楚与微弱欢欣的情绪汹涌地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深知这询问背后极可能不带半分私情,只是冰冷的政事咨询,甚至可能伴随着她派遣暗卫调查“牵丝引”解法的行动仍在继续。
但即便如此,这已是破天荒的进展。是她主动递出的、极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一根线头。
他小心翼翼地将绢帛折好,贴身放入怀中,紧贴着那仍在隐隐作痛的心口。那里,因为她的主动询问,因为那缕她并未彻底斩断反而似乎默许存在的暖流,而泛起一阵阵带着钝痛的暖意。
“墨羽。”他开口,声音因情绪激荡而略显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属下在。”墨羽应声现身,看到世子苍白脸上那不同寻常的光彩,心下微惊。
“两件事。”百里牧云眸光沉静,语速加快,“第一,将我们方才议定的、关于已清理南疆内患的详细卷宗,连同确凿证据,以最快的速度,密送京城影卫指挥使亲启。告诉信使,此乃南疆世子对陛下北境战事的响应,南疆定安,请陛下无须南顾。”
“是!”
“第二,”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按了按心口,“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份奏报。不必用绢帛,用普通军报奏章即可。内容……就如实陈述南疆近期清理内部不稳因素之经过,重申南疆对朝廷的忠贞不二,以及……以及我百里牧云,愿为陛下屏藩南疆,永绝后患之决心。语气务必恭谨、客观,只陈述事实,不必有任何逾越之词。”
他要给她她想要的“确知”,给她一份可以摆在朝堂之上、记录于史官笔下的、堂堂正正的保证。同时,也要将那份卷宗密送,让她知道,他懂她更深层的需求,并且已经为她办妥。
公私分明,却又丝丝入扣。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既能回应她,又不至于再次触怒她的方式。
“属下即刻去办!”墨羽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世子,您的身体……是否先休息片刻?您昨夜几乎未曾合眼,又持续耗费内力……”
“无妨。”百里牧云摆了摆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快去。”
他此刻精神的高度集中,竟暂时压下了身体的沉重疲惫。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甘之如饴。
墨羽无奈,只得迅速退下安排。
百里牧云重新坐回案前,提笔想写点什么,最终却只是蘸了墨,在废纸上反复写着那十个字。
北境已动,南疆安否?朕需确知。
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在描摹她此刻的心境。北境的压力定然极大,否则她不会如此直接……她需要确知南疆的稳定,才能放心应对北方。
他必须让她安心。
……
京城,御书房。
萧烬批阅奏章的速度越来越快,朱笔几乎要飞起来。北境的军报、户部的钱粮调度、兵部的增兵方案……一道道指令清晰果断地发出,高效得令人窒息。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深处有一小块地方,始终无法完全平静,像是在等待什么。
直到影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将两份东西呈递到她的案头。
一份是来自淮临的、百里牧云名义发出的正式奏章。用语规范,内容详实,条理清晰地汇报了南疆近期平定内部骚乱、处置与林氏余孽及境外势力勾结者的过程,并再次宣誓效忠。通篇冷静客观,完全符合一个藩镇世子对皇帝应有的恭谨态度。
另一份,则是密封的卷宗袋,上面有南疆世子府的独特火漆印。影低声道:“陛下,此乃百里世子命人密送,指定由臣亲呈陛下。送信之人言明,此乃对陛下询及南疆安否之回应。”
萧烬的目光先在那份正式奏章上扫过,心下稍安。很好,百里牧云懂了她的意思,并且给出了她最需要的、可以公之于众的承诺。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那份密件上。
她挥了挥手,影再次退入阴影。
御书房内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拿起那份密件,拆开火漆。里面是更厚的一叠资料,详细记录了被清理人员的名单、罪证、处理方式,甚至包括一些尚未完全证实、但值得警惕的线索。事无巨细,条分缕析,堪称一份完美的情报汇总。
这远远超出了一份普通奏报的范畴。这更像是一个庞大的情报组织首领向最高掌权者递交的述职报告。
他这是在向她展示他的能力?他的价值?他的……诚意?
卷宗的最后,附着一张薄薄的素笺,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百里牧云亲笔所书,笔迹略显虚浮,却依旧力挺:
“南疆万事,臣一力担之。陛下所欲知,牧云无所答。唯愿陛下保重圣体,北境烽火,终将平息。”
没有提及“牵丝引”,没有提及任何私情,甚至没有回应她那句“多谢”。只是将她的询问完全接了过去,给出了最彻底的保证,并附上了一句……看似臣子对君王的、最寻常不过的关怀。
萧烬拿着那张素笺,看了很久。
心底那处无法平静的地方,忽然就安定了下来。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缓缓流淌。像是紧绷的弓弦被稍稍放松,又像是冰冷的棋盘上,一颗原本难以掌控的棋子,突然主动跳入了她预设的格位,并且展现出了远超预期的价值。
她甚至能感觉到,通过那缕该死的联系,另一端的气息似乎更加疲惫虚弱了几分,但情绪却异常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安然?
他真的在不惜代价地维持着那暖流,并且在她发出询问后,以最快速度给出了回应。
愚蠢!简直愚蠢透顶!
她猛地将素笺拍在案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门外的李德全吓得一哆嗦,差点就要冲进来。
但最终,萧烬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缓缓坐回椅中,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里,因为另一端的虚弱和安然,泛起一丝极细微、却无法忽略的……刺痛。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决断。
“李德全。”
“奴才在!”
“传旨:南疆世子百里牧云,忠勤王事,靖安地方,朕心甚慰。赐东海夜明珠一对,千年山参一支,八百里加急,送往淮临行辕。”
她顿了一下,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补充道:“另,告诉太医院,挑两个精通调理内伤、熟知南疆瘴疠之气的太医,随赏赐一同前往。旨意上就说……是朕体恤南疆湿热,恐世子不适,特派太医随行侍奉。”
“奴才遵旨!”李德全虽心下诧异陛下为何突然对南疆世子如此厚赏关怀,且关怀得如此……具体(连内伤和瘴气都考虑到了?),但不敢多问,立刻躬身退下安排。
赏赐是君王对臣子的恩荣。
派太医,是更进一步的体恤。
但只有萧烬自己知道,那对夜明珠和山参是赏给“忠勤王事”的南疆世子。
而那两名太医……是派给那个不惜损耗自身、维持着“牵丝引”的疯子。
公私分明。她也能做到。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北境的舆图上。南疆的隐患暂时剔除,她可以更专注于眼前的战事。
然而,就在她刚刚将全部心神投入军务之时,影的身影再次如同鬼魅般浮现,这一次,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陛下,北境急报!八百里加急!”
萧烬心头猛地一凛:“讲!”
“漠北王阿史那剡,亲率五万铁骑,突袭黑水城!张威将军率部死战,城……尚未破,但伤亡惨重,急需援军!军报在此!”
一份染着点点暗红、似乎带着边关风沙与血腥气的军报,被影高高举过头顶。
萧烬一把夺过,迅速展开。目光扫过那上面的字句,她的脸色瞬间结冰,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杀气,连御书房内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
好一个阿史那剡!果然来了!而且一来就是如此雷霆之势!
五万铁骑!强攻黑水城!
张威只是代主帅,无论威望还是能力,应对如此规模的猛攻,必然吃力!
“陇西军到何处了?!”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回陛下,最新军报,陇西军先锋距黑水城尚有五日路程!主力更需七日以上!”
“五天……”萧烬的手指猛地收紧,军报在她手中扭曲变形,“黑水城撑不了五天!”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一切可能调动的兵力,一切可能缩短的时间。
就在这极度焦灼、杀意沸腾的时刻——
心口那缕联系,再次传来了波动。
这一次,不再是温和的暖流,也不再是询问的意念。那波动异常急促,甚至带着一种强烈的、近乎预警般的焦急!仿佛另一端的人通过这玄之又玄的联系,模糊地感知到了她此刻面临的巨大危机和压力,以至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和冷静!
紧接着,一股比之前更加精纯、更加强大,却也明显透着一股决绝般透支意味的内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顺着“牵丝引”灌注而来!
“唔……”萧烬猝不及防,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冲得闷哼一声,身体微晃。
这股力量霸道地驱散了她因熬夜和焦虑带来的疲惫,让她的神识瞬间变得清明锐利,甚至五感都变得更加敏锐。但同时,她也清晰地感知到,输送来这股力量的另一端,那气息几乎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萎靡下去!
他疯了?!他不要命了?!
在这个瞬间,萧烬什么都明白了。
他感知到了北境的危急。
他感知到了她的压力。
他在用这种自毁的方式,试图给她支持!试图让她撑住!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震撼和滔天的怒火,以及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更深层的东西,猛地攫住了她!
“百里牧云……你!”她牙关紧咬,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然而,此刻北境的烽火容不得她有丝毫迟疑和混乱。
她猛地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外来的、带着另一个人决绝意志的力量强行纳入经脉,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厉芒!
“影!”
“臣在!”
“传令兵部、内阁,即刻觐见!”
“召暗卫统领!”
“开启宫中秘道,调‘影焰军’随时待命!”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她走到龙案前,铺开一张巨大的空白圣旨,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敕令:北境全线戒严,周边诸州府驻军即刻向黑水城方向驰援,不惜一切代价,拖住漠北铁骑!违令者,斩!”
“敕令:陇西军全力急行军,限四日内必须抵达黑水城外围!迟到一刻,主帅提头来见!”
“敕令:……”
一道道关系着无数人生死的军令从她笔下流出,盖上传国玉玺,被等候在外的信使以最快的速度送出京城,发往四面八方!
整个帝国战争机器,在这一刻,因为北境的一道急报,因为女帝冰冷而疯狂的决断,彻底高速运转起来!
而在无人可见的层面,通过那缕该死的、无法斩断的联系,一股同样冰冷、强大、带着帝王威压与焦灼的意念,混合着那被强行接纳的、属于百里牧云的力量,反向冲击而去!
那意念复杂到了极致,蕴含着愤怒、警告、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深的恐惧——
“百里牧云……给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