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烬霜·心刃与黎明碑
地平线上,那一道骤然出现的、如同燎原星火般的陇西军先锋旗帜,仿佛一剂强心针,狠狠注入了黑水城守军几乎崩溃的意志之中!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城头上,不知是谁先发出了这声撕心裂肺却又充满狂喜的嘶吼。
已经杀到麻木、仅凭一口气吊着的残兵们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光彩,原本摇摇欲坠的防线竟奇迹般地再次稳固了几分!
“杀!杀光这些漠北狗!援军来了!”副将刘启挥刀砍翻一个刚爬上城头的敌人,声音劈裂,却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疯狂。
城下,正指挥大军猛攻的阿史那剡也看到了那支突然出现的南人军队,脸色瞬间铁青!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他算计过所有陇西军可能的行军路线和时间,绝无可能在此刻抵达!
除非……他们走了那条几乎无人知晓、险峻异常的黑风岭峡谷近道!
可他们怎么会知道?!那条路就连许多本地人都未必清楚!
那个远在京城的女人……她难道真能洞察千里之外的一切?!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夹杂着暴怒席卷了阿史那剡。粮草被烧,攻城受阻,如今援军又神兵天降……这一切的憋屈和失控,都指向了那个深居宫阙的南人女帝!
“分兵!右翼万人队,立刻转向,拦住那支陇西军!不能让他们靠近城墙!”阿史那剡咬牙切齿地下令,心头却在滴血。分兵意味着攻城的力度再次削弱,攻克黑水城的时间被无限期推迟!
战场形势,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因为陇西军先锋的意外抵达,发生了决定性的逆转!
……
京城,宣政殿。
通过那“燃魂蛊”强行带来的、如同神启般的全局视野和精准预判力正在急速衰退。
剧痛再次如潮水般涌上萧烬的头颅和心口,那是力量过度透支和“牵丝引”另一端生命力急剧流失的反噬。眼前的沙盘开始微微晃动,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遥远。
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血腥味,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她“看”到了陇西军先锋的抵达,“看”到了阿史那剡被迫分兵的慌乱,“看”到了黑水城守军绝处逢生的微弱希望。
够了。
这就够了。
through那缕即将断绝的联系,她最后感受到的,是淮临行辕那死一般的寂静,和另一端那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的微弱气息。
他……快要死了。
因为这个认知,一种比身体剧痛更尖锐、更冰冷的刺痛,猝不及防地洞穿了她的心脏。
那个总是温润含笑、却藏着偏执与疯狂的南疆世子;那个知晓她所有秘密、却选择沉默守护的幼年玩伴;那个不惜用“牵丝引”这种霸道方式与她产生羁绊的混蛋;那个在她最焦灼无措时,用最决绝的方式将力量乃至生命灌注给她的……疯子。
真的要死了。
因为她的一道询问,因为这场国战,因为她……
“陛下?您……”近侍察觉到她的异常,担忧地上前。
“闭嘴!”萧烬猛地挥开他伸来的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龙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不能倒下去。
现在还不能。
北境的战局还未最终落定。她必须站到最后。
她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强行挺直脊背,目光重新投向沙盘,只是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冻结,然后又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重新凝固。
“传令……”她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甚至比之前更加缺乏情绪起伏,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幻觉,“令陇西军先锋,不必与漠北分兵硬撼,以游骑袭扰为主,配合城内守军,拖住他们即可。”
“令后续陇西军主力,加快速度,合围漠北军侧翼。”
“告诉刘启,朕……再给他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朕要看到漠北退军的旗帜。”
一道道指令依旧清晰准确,却不再有之前那种仿佛亲临战场、洞察一切的恐怖预判力。群臣虽觉陛下气势似乎稍有回落,但只以为是久战疲惫,并未深想,立刻领命而去。
萧烬独自站在原地,殿外的晨曦微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玄黑的衣袍上,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那缕联系已经微弱到几乎感知不到,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虚感,和一种……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挖走一块的钝痛。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南疆潮湿的雨季,那个总是白衣胜雪的少年世子,会偷偷将精心编好的花环,放在她和姐姐练剑的树下。会在她因为双生身份而暗自神伤时,笨拙地递给她一颗据说是能让人开心的南疆甜果。
那时他的眼神,清澈而温暖,没有后来那些复杂的偏执和疯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从她被迫离开南疆回到皇宫?是从她创立无烬城双手沾满血腥?还是从谢孤舟死在她怀里,她彻底变成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记忆中温暖的少年,终究是被她,被这该死的命运,逼成了如今这个不惜燃尽灵魂来助她的疯子。
而她,甚至连为他流一滴眼泪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皇帝。是南靖的女帝。她的情绪,不能为任何人左右。
especially not for him.
……
淮临行辕。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墨羽和两名太医围在榻前,用尽了所有方法,输入内力,施针用药,却都无法阻止榻上之人生命力的飞速流逝。
百里牧云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唯有眉心那一点使用“燃魂蛊”后留下的诡异黑芒,如同死亡印记般清晰。
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脉搏时有时无,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停止。
“世子……世子您再撑一撑……陛下……陛下她还需要您……”墨羽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试图将更多内力输入那具已然油尽灯枯的身体。
一名太医颤抖着手搭脉,良久,面如死灰地摇头:“……本源耗尽,心脉俱损,神魂……亦有溃散之象……非药石能医了……除非……除非有传说中的‘还魂草’或‘九转回天丹’这等逆天神物,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谁都知道,那等神物,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世间难寻。
就在一片绝望之际,榻上的百里牧云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墨羽立刻俯身过去:“世子?”
百里牧云没有睁眼,似乎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已失去。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墨羽将耳朵几乎贴到他唇边,才勉强听清那断断续续的几个字:
“…………南……疆……王印……暗格…………”
墨羽猛地一怔,瞬间明白了什么!
南疆王印!世子府书房那方代表南疆最高权柄的王印!暗格?!
世子是在告诉他,那里藏着东西?能救他命的东西?!
“快!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立刻去南疆世子府!取王印!查暗格!”墨羽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对着门外的心腹吼道!
“是!”手下虽不明所以,但看墨羽如此情状,立刻领命,如旋风般冲了出去。
墨羽回过头,紧紧握住百里牧云冰凉的手,声音哽咽:“世子,您撑住!一定要撑住!东西很快就来!陛下……陛下也不准您死的!您忘了她的旨意了吗?!”
听到“陛下”二字,百里牧云那如同死水般的气息似乎又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但那波动太过细微,转眼又归于沉寂,仿佛只是错觉。
……
黑水城外。
战争的天平彻底倾斜。
陇西军先锋的袭扰让漠北军分身乏术,城内守军压力大减。而随着陇西军主力的陆续抵达,漠北军开始陷入被内外夹击的困境。
阿史那剡纵然心有不甘,暴怒欲狂,却也知道事不可为。再拖延下去,一旦被南人主力彻底合围,他这五万铁骑恐怕都要葬送在此!
“撤……兵!”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愤怒。
苍凉的退兵号角声响起,漠北军队如同潮水般,丢下满地的尸首和破损的器械,向着北方狼狈退去。
城头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劫后余生的痛哭声。残存的守军相互搀扶着,看着退去的敌军,看着天边越来越亮的晨曦,恍如隔世。
他们守住了。
在这座几乎化为废墟的城池,用血与骨,守住了南靖的北大门。
……
宣政殿。
“陛下!捷报!漠北退兵了!黑水城守住了!”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冲入大殿,激动得声音变形,扑倒在地,高高举起来自前线的捷报。
殿内群臣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如释重负的感慨!
“天佑南靖!陛下圣明!”
萧烬站在原地,听着身后的欢呼,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赢了。
国战赢了。
北境保住了。
她应该感到欣慰,感到骄傲,甚至应该大笑一场。
但她只觉得冷。一种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冷。
through那缕联系,另一端的气息,已经微弱到如同即将消散的蛛丝。
她甚至能模糊地“听”到墨羽那带着哭腔的呼喊,听到“南疆王印”、“暗格”、“撑住”这些破碎的词语。
他在做最后的努力。
为了她一句不准他死的命令。
真是……愚蠢到无可救药。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欢呼的群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哗:
“即刻起,内阁会同兵部、户部,拟定北境抚恤、重建章程,三日内呈报于朕。”
“阵亡将士,加倍抚恤,其子女由朝廷供养至成年。”
“黑水城守将张威,追封忠勇侯,以国公礼葬之。副将刘启,擢升北境都督,总领北境防务。”
“陇西军主帅,驰援有功,赏黄金万两,绢帛千匹。”
一条条封赏和善后指令有条不紊地发出,冷静、高效、赏罚分明,完全符合一个英明君主战后应有的作为。
没有人察觉到,她垂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刺目的鲜血正顺着指缝无声滴落,在她玄黑的衣袍上洇开一小片更深沉的、不规则的湿痕。
“退朝。”最后两个字落下,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稳定地走向后殿。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
每一步,都离那缕即将彻底断绝的联系更远。
在她身后,旭日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洒满大殿,却照不亮她身前那一片冰冷的阴影。
步入后殿,隔绝了所有视线的那一刻,萧烬猛地抬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心口,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缕联系……断了。
如同琴弦崩裂,最后一丝微弱的感应,彻底消失无踪。
一片死寂。
冰冷的、彻底的死寂。
她缓缓滑倒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宫墙,玄色的衣袍铺散开来,如同凋零的墨色花瓣。
晨曦透过窗棂,照亮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得仿佛失去了一切焦距的眼眸。
一滴冰冷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从她眼角悄然滑落,砸落在手背尚未干涸的血迹上。
混着血与泪,滚烫得灼人。
“……百里……牧云。”
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仿佛被碾碎般的痛楚。
窗外,属于胜利者的黎明,正喧嚣而来。
而她的世界,有一角在这一刻,彻底陷入了无声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