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王印·枯荣蛊与无声惊雷
后殿冰冷的金砖地面,汲取着身体里最后一丝温度。
萧烬背靠宫墙,玄色龙袍逶迤在地,如同垂死的凤鸟收敛了最后华羽。那滴混着血的泪早已冰冷,在苍白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淡的痕,快得如同幻觉。
心口那撕裂般的空洞感并未因联系的彻底断绝而消失,反而以一种更庞大、更虚无的方式扩散开来,吞噬着感官,连殿外传来的、属于胜利和黎明的喧嚣也变得隔膜而遥远。
像是沉在深水之下,看着水面之上的光影晃动,却触手不及,冰冷刺骨。
百里牧云。
这个名字在心底碾过,带来一阵生理性的窒息。她从未允许自己如此清晰地想起他,更不允许这想起伴随如此清晰的痛楚。
他是南疆世子,是臣子,是棋子,是……一个因为她一句命令而即将燃尽的疯子。
仅此而已。
只能是仅此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铁锈和冷檀的味道,强行压下了喉咙口的腥甜和眼底更深的涩意。她是皇帝,南靖的女帝,刚刚赢得了一场国战的胜利,她没有资格在这里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臣子,显露脆弱。
指甲更深地掐入早已血肉模糊的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一丝冰冷的锐光。
她扶着墙,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站起身。龙袍的褶皱被拉平,每一寸动作都牵动着体内因过度透支而濒临崩溃的经脉,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但她脸上的表情已然恢复成一片深沉的静默,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失控从未发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彻底碎了,又以一种更坚硬、更冷酷的方式重新凝固。
“来人。”她的声音响起,略微沙哑,却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威仪和冰冷,听不出一丝波澜。
守在殿外的内侍立刻躬身疾步而入,低眉顺眼,不敢有丝毫窥探。
“更衣。准备热水。”萧烬吩咐,声音平淡,“传令,半个时辰后,御书房议事。”
“是,陛下。”内侍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应下。
……
淮临行辕。
时间每一息的流逝都如同在墨羽心头上凌迟。
榻上的百里牧云气息已经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身体冰凉得吓人,唯有眉心那一点诡异的黑芒,固执地闪烁着,仿佛是他不肯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最后的倔强。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啊!”墨羽在心中疯狂呐喊,眼睛死死盯着行辕大门的方向,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又迅速陷入更深的绝望。
从淮临到南疆世子府,即便是八百里加急,日夜不休,来回也需要数日时间!
世子……真的能撑到那一刻吗?
那所谓的“王印暗格”,里面藏的究竟是什么?真的能逆转这必死之局吗?
所有的希望都渺茫得如同镜花水月,但他不敢放弃,这是世子最后……几乎是凭借本能留下的指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榻上的人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
墨羽猛地扑到床边:“世子?!”
百里牧云依旧没有睁眼,但他的嘴唇似乎又翕动了一下。
墨羽将全部内力凝聚耳际,屏住呼吸去听。
“…………蛊…………”
一个极其模糊的音节,轻得如同叹息。
蛊?
墨羽心脏猛地一跳!南疆擅蛊,世子更是此道高手!那王印暗格里藏的,莫非是与蛊相关之物?!
是了!定然是了!若非如此,世子绝不会在弥留之际独独提及此物!
一种混合着希望和更强烈不安的预感攫住了墨羽。世子的蛊,向来诡秘霸道,能救命的,往往也伴随着极大的代价和风险!
但无论如何,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
御书房。
萧烬已换上一身新的玄色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束起,洗去了血污和尘埃,脸色却依旧苍白得透明,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如同古井寒潭,所有情绪都被牢牢锁在最深处,只余下冰冷的、属于帝王的绝对理智和威压。
内阁重臣和兵部、户部首脑已然恭敬肃立在下首,人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女帝更深沉的敬畏。
北境大捷的消息如同最好的强心剂,让整个朝廷都活了过来。
然而御座之上的女帝,却没有半分喜悦之色,她快速而高效地处理着战后事宜,条理清晰,赏罚分明,每一个决策都精准地落在最关键之处。
“……抚恤银两,由户部专项拨付,朕要看到每一文钱都落到阵亡将士家眷手中,若有人敢从中伸手,”萧烬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户部尚书,冰冷彻骨,“朕便剁了他的手,塞进他的喉咙里。”
户部尚书冷汗涔涔,连忙躬身:“臣遵旨!绝不敢有负圣恩!”
“北境重建,以工代赈,优先招募军属。工部即刻选派得力干员前往黑水城,督建新城,规格可按州府标准,务求坚固……”
“陇西军赏赐,即刻下发,军功登记造册,不得遗漏……”
一条条指令发出,偌大的御书房只剩下女帝清冷的声音和臣子们恭敬的应诺声。气氛庄重而肃穆,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古怪的压抑。
陛下……太冷静了。
冷静得仿佛刚刚取得的不是一场决定国运的惨胜,而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政务。
这种超乎常理的冷静,反而让这些老于世故的臣子们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和压力。
就在议题即将告一段落时,一名身着黑衣、气息精悍的禁军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外,对着当值内侍低语了几句。
内侍脸色微变,快步走到御阶下,低声禀报:“陛下,南疆急报。”
南疆?
众臣心中一动。南疆世子百里牧云正在淮临“养病”,此时南疆来的急报?
萧烬执笔批阅奏章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笔尖的朱砂在纸上洇开一个极小的红点。她抬起眼,目光沉静无波:“呈上来。”
内侍立刻将一封密封的、带有南疆王府特殊火漆的信函呈上。
萧烬拆开火漆,抽出信笺,目光快速扫过。
信是南疆王的心腹幕僚所写,言辞恭谨,先是祝贺北境大捷,陛下圣明,随后笔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焦虑,询问世子病情,言及王府内供奉的世子“本命蛊灯”近日火光急剧微弱,几近熄灭,南疆王忧心如焚,特来信询问,是否需要南疆派遣巫医或送上什么珍奇药材?
本命蛊灯?
萧烬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南疆王族重要成员自幼会以精血培育一盏本命蛊灯,灯焰强弱直接反应其生命状态。灯火微弱几近熄灭……这意味着百里牧云真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关头!
即使早已 through那缕断绝的联系感知到了结果,此刻被这封信直白地证实,依旧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楔入她的心脏。
但她脸上的肌肉没有丝毫抽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她将信纸随意地折起,放在龙案一角,仿佛那只是一封无关紧要的问候函,声音平淡地对下方疑惑的臣子们道:“南疆王问候朕之安康,并贺北境之胜。无事,继续。”
众臣虽觉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多问,继续商议后续事宜。
唯有一直侍立在萧烬身侧阴影里的、一名如同枯木般沉默的老宦官,极快地瞥了一眼那被折起的信纸,又飞快地垂下了眼皮。
……
淮临行辕。
“来了!来了!东西拿到了!”
一声嘶哑激动到极点的呼喊从远处传来,伴随着急促到踉跄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墨羽如同弹簧般猛地跳起,猩红着眼睛冲向门口!
一名风尘仆仆、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心腹侍卫,双手颤抖地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盒子上方正是那枚沉甸甸、象征着南疆最高权柄的王印!
“快!快拿进来!”墨羽一把夺过木盒,几乎是扑回了百里牧云榻前。
他小心翼翼地移开王印,露出底下看似实心的底座。按照百里牧云昏迷前提及的“暗格”,墨羽指尖灌注内力,沿着底座边缘细细摸索,终于在一处极其隐秘的缝隙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底座弹开,露出了里面一个小小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白玉瓶,以及瓶下压着的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
玉瓶剔透,能隐约看到里面似乎有一汪极其粘稠的、一半漆黑如墨、一半莹白如玉的液体在缓缓流动,彼此交织却又泾渭分明,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生命力。
而那张绢纸上,只以朱砂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南疆古老蛊文!
墨羽的心沉了下去。他认识这种文字,这是南疆秘传的、只有王族核心成员才允许修习的噬魂蛊文!上面记录的,绝非寻常之物!
他颤抖着手拿起绢纸,强迫自己快速阅读那些艰涩古老的文字。
越是阅读,他的脸色就越是苍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恐惧!
【枯荣蛊】
【取施蛊者心头精血三滴,混以九幽彼岸花、千年肉灵芝……等九九八十一种至阴至阳珍奇,以神魂为火,煅烧九九八十一日,方得此蛊。蛊成双生,一枯一荣,一体共生。】
【施术之法:以受术者心头血为引,将‘枯蛊’渡入垂死之人体内,可吊住其最后一口气息,维系其肉身不腐,神魂不散。然‘枯蛊’噬咬经脉,痛楚犹如千刀万剐,无时无刻,直至‘荣蛊’宿主以自身生命力反哺,方可缓解。】
【共生之契:自此,枯荣相连,生死同命。荣蛊宿主生,则枯蛊宿主存;荣蛊宿主伤,则枯蛊宿主痛;荣蛊宿主亡,则枯蛊宿主顷刻毙命。反之,枯蛊宿主若彻底消亡,荣蛊宿主亦将遭受重创,折损寿元。】
【禁忌:荣蛊宿主需心甘情愿,若有半分勉强,双蛊反噬,二人皆亡。一旦种下,无解。】
这根本不是什么救命的仙丹!这是一道极其恶毒、霸道、将两个人的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同生共死的魔鬼契约!
世子……世子竟然早就准备好了这个?!他是什么时候炼成的?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打算对谁用?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入墨羽的脑海,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他猛地看向榻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百里牧云,又猛地看向那小小的玉瓶。
世子最后关头让他取此物,其用意……其用意难道是……
要将这“枯蛊”种于自身,而那“荣蛊”……
墨羽不敢想下去!这是悖逆!这是滔天大罪!这是要将九五之尊的陛下也拖入这无休止的痛苦和羁绊之中!
“不……不行……绝对不行……”墨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一抖,那绢纸几乎脱手落地。
可是……若不如此,世子必死无疑!
这是唯一能救他的方法!是世子为自己,或许也是为陛下,留下的最后一条……极其疯狂、极其偏执的绝路!
怎么办?!
墨羽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挣扎和恐惧之中,看着榻上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又想到那绢纸上描述的可怕后果,浑身颤抖,汗出如浆。
……
御书房。
议事已毕,众臣告退。
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下萧烬一人,以及那个如同影子般的老宦官。
萧烬没有动,目光落在龙案一角那封来自南疆的信函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墨玉扳指。
那老宦官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声音干涩低哑,如同树叶摩擦:“陛下,南疆本命蛊灯之事……老奴或有一法,或可一试,为世子延命片刻。”
萧烬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老宦官:“说。”
老宦官垂下头:“皇室秘库之中,藏有一枚前朝遗留的‘龟息丹’,服之可令人陷入假死状态,生机近乎断绝,或可……骗过那本命蛊灯一时,争取些许时间。然此丹亦有风险,若服之过久,假死恐成真死,且醒来后,身体会极度虚弱……”
龟息丹?
萧烬眸光剧烈闪动。这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真正救回百里牧云的命,但……或许能争取到一点时间?一点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还魂草”或“九转回天丹”的时间?
哪怕希望渺茫。
“取来。”她没有丝毫犹豫,冷声道。
“是。”老宦官躬身,身影缓缓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萧烬重新看向那封南疆来信,眼神深处,终于泄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挣扎。
她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厌恶这种被人牵动情绪、甚至可能影响判断的弱点。
百里牧云……你最好活着。
活着回来,为你这该死的、一次又一次的擅作主张,付出代价。
她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张温润带笑、却又偏执疯狂的脸庞。
但指尖,却在不自觉地、一遍遍描摹着龙案上那冰冷的、属于南疆王印的纹样。
……
淮临行辕。
墨羽的挣扎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榻上百里牧云的呼吸,再一次出现了令人恐惧的长时间停顿,仿佛下一次,就再也不会继续。
没有时间了!
墨羽眼中闪过决绝的疯狂,他猛地抓起那白玉瓶,拔开塞子!
一股奇异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带着极致的生机与极致的死寂,矛盾却又和谐。
他按照绢纸所述,以银针刺破百里牧云心口皮肤,取出一滴几乎凝固的心头血,滴入玉瓶之中。
那滴血落入瓶中那半黑半白的粘稠液体中,瞬间如同活物般被吸收殆尽!
下一刻,玉瓶中的液体疯狂涌动起来,最终,那漆黑如墨的一半分离出一缕细如发丝、却蕴含着浓郁死寂气息的黑气,缓缓飘出瓶口。
墨羽一咬牙,引导着那缕黑气,小心翼翼地将其渡入百里牧云心口的针孔之中!
“呃啊——!”
即使是在深度昏迷、濒临死亡的状态,在那黑气入体的瞬间,百里牧云的身体依旧猛地弓起,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痛苦到极致的嘶鸣!他全身青筋暴起,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黑色的细虫在疯狂窜动,带来肉眼可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痉挛!
枯蛊入体,噬脉之痛,犹如千刀万剐,无时无刻!
墨羽不忍再看,别过头去,眼泪终于滚落。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京城御书房的萧烬,猛地捂住了心口!
一阵突如其来、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心脏位置炸开,瞬间席卷全身!那痛楚并非持续,而是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有无数细密的、冰冷的毒针在不断穿刺、啃噬着她的心脉!
她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溅开一摊刺目的红。
“陛下?!”侍立远处的内侍惊呼上前。
萧烬猛地抬手止住他们的脚步,另一只手死死按着心口,指节泛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痛楚……来得诡异而猛烈,绝非她自身伤势所致。
一种极其不祥的、冰冷彻骨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抬头,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望向淮临的方向。
百里牧云……你究竟做了什么?!
而淮临行辕中,在经历了最初那阵非人的痛苦痉挛后,百里牧云的身体渐渐平复下来,眉心的那点黑芒似乎稳定了些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
那盏远在南疆、代表他生命的本命蛊灯,火苗虽然依旧微弱得可怜,却也不再继续黯淡下去,而是维持住了一种极其危险的……平衡。
枯蛊,已成。
以无边痛苦为代价,吊住了这最后一口气。
墨羽瘫软在地,大口喘息,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湿透。他看着榻上依旧昏迷、却仿佛被无数无形丝线捆绑在生死边界上的世子,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恐惧。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世子的命,和远方那座皇宫里至高无上的女帝的命,以一种最残酷、最霸道的方式,被强行捆绑在了一起。
而同生共死的共生之契,另一端那“荣蛊”的宿主……
墨羽甚至不敢去想,当陛下察觉到自身异常,并最终查明真相时,将会掀起何等恐怖的惊涛骇浪。
世子的这场豪赌,赌上的,是他和陛下……乃至整个南疆的未来。
窗外,天色彻底大亮,阳光灿烂,却照不进这间被绝望和疯狂笼罩的密室。
一场无声的惊雷,已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