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共噬·心狱与荆棘王冠
御书房内,那阵剜心蚀骨的剧痛来得猛烈,去得也突兀。
如同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虚脱感和更深沉的惊疑。萧烬扶着龙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呼吸微促,额角沁出的细密冷汗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下闪着微光。
“陛下?!”内侍的声音带着惊恐,想要上前搀扶,又被她周身骤然迸发出的、极度危险的冰冷气息逼退。
“滚出去。”萧烬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冰刃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内侍与侍卫们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立刻躬身屏息,迅速退出了御书房,并小心翼翼地合上了沉重的殿门。
隔绝了所有视线后,萧烬才允许自己稍微卸下一点强撑的坚硬外壳。她缓缓直起身,一只手依旧无意识地按在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诡异剧痛的余韵,一种冰冷的、被无形之物缠绕啃噬的异样感,若有若无,挥之不去。
不是旧伤复发。
不是心力交瘁。
这是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和被侵犯感。
百里牧云!
这个名字再次如同烙铁般烫过她的脑海。几乎在那剧痛发生的同一时刻,她直觉性地想到了他!是他在淮临做了什么?那盏几近熄灭的本命蛊灯……那封来自南疆的信……
还有方才那老宦官提及的“龟息丹”……
种种线索在她精密如同机械的脑海中飞速碰撞、拼接。
她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扫向龙案上那封被随意折起的南疆来信,以及……旁边那方作为镇纸用的、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镇尺。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玉质镇尺,试图用那冰冷的触感来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和躁动。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接触到镇尺的瞬间——
“唔!”
又是一阵尖锐的、 albeit短暂许多的刺痛,猝不及防地从心口窜起!比之前那次弱,却更加清晰,仿佛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她的心脏最深处!
萧烬猛地缩回手,踉跄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指尖,又猛地抬头望向淮临的方向!
这一次,她无比确定!
那诡异的痛楚,与百里牧云有关!而且是一种……近乎同频的、恶毒的感应!
他到底做了什么?!
一种混合着震怒、被侵犯感、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
她是南靖的女帝,她的身体,她的生命,是属于这个王朝的武器和基石,绝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染指、操控、甚至只是……牵连!
尤其是以这种……她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诡异的方式!
“影奴。”她的声音冷得掉冰渣,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
一道模糊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阶之下,无声跪伏。那是直属于她个人的、比无烬城更加隐秘的影子暗卫。
“立刻去淮临行辕。”萧烬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查!给朕查清楚百里牧云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身边那个叫墨羽的侍卫,抓起来,撬开他的嘴!朕要知道所有事!所有!”
“是。”影奴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情绪,如同死物,身影一晃,便再次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下达完这道冷酷的命令,萧烬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但她依旧强迫自己站得笔直。她不能倒下,不能显示出任何脆弱。朝局初定,北境虽胜,暗流依旧汹涌,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等着她露出破绽。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运转内力平息体内翻涌的气血和那诡异的残余痛感。
然而,就在内力流经心脉之时——
“噗——”
一口鲜红的血液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狼藉。
那血液的颜色……竟隐隐透着一丝极淡的、不祥的黑色流光,转瞬即逝。
萧烬撑住龙案,看着地上那摊血,瞳孔骤缩。
这不是简单的内伤或透支……这分明是……某种极其阴毒霸道的力量反噬或侵蚀的迹象!
联想起百里牧云南疆世子的身份,想起南疆那些诡秘莫测的蛊毒之术……一个让她浑身冰凉的猜测,不可抑制地浮上心头。
他……难道对自己用了蛊?!
以他那种疯魔的状态,为了活下去,为了继续“守护”她,他绝对做得出来!
而什么样的蛊,能跨越千里,直接影响到她?!甚至能让她这等修为的人毫无防备地吐血?!
愤怒!前所未有的愤怒瞬间席卷了萧烬!
他怎敢?!他怎敢用这种邪术来玷污、捆绑她的命运?!他把她当什么?!一件可以被他用这种下作手段强行标记、捆绑的所有物吗?!
“百里牧云……你好……你真是好得很!”她低哑地嘶吼出声,眼中翻涌着毁灭一切的暴戾杀意,几乎要将远方那个昏迷中的人碾碎。
然而,在这滔天怒火之下,却隐藏着一丝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恐惧——如果猜测成真,如果这种诡异的联系无法切断……那她该怎么办?
杀了他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带来一阵更加剧烈的心悸和……刺痛?仿佛她的心脏在本能地抗拒这个选项。
该死!该死!
萧烬狠狠一拳砸在坚硬的龙案上,上好的紫檀木桌面瞬间裂开数道细纹。手背传来骨裂般的剧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诡异莫名的万分之一。
……
淮临行辕。
墨羽瘫坐在地上,望着榻上虽然气息依旧微弱得可怜、但总算不再继续滑向死亡深渊的世子,刚刚松了半口气,就被无边的恐惧和后怕彻底淹没。
枯荣蛊……他竟然真的对世子用了枯荣蛊!
而且,从方才世子那剧烈的反应和远方那位陛下可能产生的感应来看……蛊,已成!共生之契,已立!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世子醒来若知道……不,世子或许根本就没想过要醒来面对这一切!他根本就是在赌,赌一个渺茫的、能留在陛下身边的机会,哪怕是以这种最痛苦、最不堪的方式!
而陛下……陛下此刻恐怕已经察觉到了异常。以陛下的性子,一旦查明真相……
墨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几乎不敢想象那后果。
就在他心神俱裂之际,行辕内的光线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影奴!
墨羽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陛下身边的影卫!来得太快了!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颈侧便遭到一记重击,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像破布袋一样被影奴轻易地提在手中。
影奴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扫过榻上昏迷的百里牧云,尤其是在其眉心那点诡异的黑芒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身影如同烟雾般消散,连同被打晕的墨羽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行辕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榻上的人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梦魇中挣扎,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
京城,某一处绝密的地牢。
冰冷的水滴落在脸上,刺骨的寒意和窒息感让墨羽猛地惊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被特制的金属锁链牢牢捆缚在刑架上,周身大穴被封,内力无法运转分毫。周围是昏暗的光线和浓重的血腥味、霉味。
一个模糊的黑影站在他面前,正是将他掳来的影奴。
“陛下有令,问话。”影奴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锈铁摩擦,“淮临行辕,百里牧云,发生了何事。你,如实招来。”
墨羽咬紧牙关,浑身冰冷。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但他更知道,绝不能让陛下知道枯荣蛊的真相!尤其是“荣蛊”宿主是谁的真相!否则,盛怒之下的陛下,可能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世子……世子伤势过重,一直昏迷不醒……”墨羽试图挣扎,声音干涩。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墨羽的左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起来,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惨叫却被一块突然塞入口中的破布堵了回去,变成模糊的呜咽。
“最后一次机会。”影奴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折断了一根枯枝,“陛下已感知异常。你隐瞒的一切,终将被查明。现在说,或可留他一命。”
墨羽疼得浑身痉挛,冷汗如瀑。影奴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他最后的侥幸。陛下已经知道了……至少知道出事了……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眼泪混着冷汗流下。背叛世子,还是眼睁睁看着世子可能被盛怒的陛下……?
没有选择。
从来都没有选择。
他艰难地、含糊地吐出几个字:“……蛊……是……枯荣……”
影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即使是他这样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似乎也对这个答案感到了一丝震动。
地牢深处,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阴影,落在墨羽身上。
萧烬从黑暗中缓缓走出,玄衣如夜,脸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火焰。
她听到了。
枯荣蛊。
果然是蛊!
她一步步走到墨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碾碎灵魂的压力:“枯荣蛊……是什么?说清楚。每一个字。”
墨羽在那目光下瑟瑟发抖,如同被猛兽盯住的猎物,断断续续地、将枯荣蛊的可怕效力、共生之契、以及那无解的禁忌,和盘托出。
每听一句,萧烬眼中的黑色火焰就燃烧得更加酷烈一分,周身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然后又被那无形的怒火灼烧得扭曲。
同生共死?
痛楚相连?
心甘情愿?!(她怎么可能情愿?!)
“……所以,”萧烬听完,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冰冷而疯狂,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杀意,“朕的好世子,用他的一条贱命,强行绑住了朕的命?让朕从此要与他感同身受,甚至……他若死了,朕还要给他陪葬?!真是……好算计!好大的狗胆!”
她猛地伸手,掐住墨羽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五指收紧,眼中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杀意:“那‘荣蛊’呢?在谁身上?!说!”
墨羽被掐得眼球凸出,面色青紫,窒息的痛苦和对世子的忠诚让他死死咬着牙关,拼命摇头。
“不说?”萧烬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朕可以自己试。”
她猛地松开手,任由墨羽像烂泥一样摔倒在地,剧烈咳嗽喘息。
而她,则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目光落在指尖那枚锋利的、用于暗器和拨毒的金刚石指套上。
没有丝毫犹豫,她右手握住左手手腕,用那金刚石指套的尖端,对着自己左手掌心,狠狠地、缓慢地划了下去!
噗——
皮肉被割开的闷响,在死寂的地牢中格外清晰。
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手掌滴落在地。
几乎是同一瞬间——
“啊——!!!”
地牢深处,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又仿佛响彻在灵魂深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却痛苦到扭曲的、男人的嘶鸣!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剧痛,仿佛正在遭受凌迟酷刑!
萧烬的身体猛地一僵!左手掌心传来的剧痛,与心底感知到的那份遥远的、却清晰无比的、同频的撕裂痛楚,瞬间重合!
不需要再问了。
答案已经血淋淋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那所谓的“荣蛊”宿主……就是她自己!
百里牧云,他竟然……竟然早就将这等邪恶的东西,种在了她的身上?!是什么时候?!是在哪一次看似无意的接近中?!是哪一杯他亲手奉上的茶水里?!还是哪一次他“恰好”为她疗伤的时候?!
无穷无尽的被欺骗、被设计、被侵犯的怒火,瞬间吞噬了萧烬所有的理智!
“呵……呵呵……哈哈哈……”她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掌,又仿佛透过虚空看着那个正在承受同样痛苦的百里牧云,发出了低沉而癫狂的笑声。
笑声戛然而止。
她的眼神变得一片死寂的冰冷,比万载寒冰更刺骨。
“影奴。”
“在。”
“传朕旨意。”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带着灭绝生机的寒意,“南疆世子百里牧云,勾结漠北,意图不轨,证据确凿。即日起,削其世子之位,废为庶人。南疆王府,圈禁待查。”
“淮临行辕,封锁。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给予任何医治。”
她要用最冷酷的方式,惩罚他的僭越,惩罚他的疯狂。
他不是要和她同生共死吗?
他不是要感知她的痛苦吗?
好。
那她就让他好好感受一下,什么是帝王的怒火,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她倒要看看,在那无休止的噬脉之痛和被她亲手打入地狱的冰冷绝望中,他还能不能靠那点可笑的执念撑下去!
“至于你,”萧烬的目光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墨羽身上,“知情不报,助纣为虐,拖下去,剐了。”
命令下达完毕,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地牢。左手掌心的伤口还在流血,滴落一路,如同盛开的血色曼珠沙华,诡艳而残酷。
每走一步,心口那诡异的、源自另一个人的痛苦似乎就加剧一分,仿佛在无声地抗议着她的决定。
但她只是将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的伤口,用更尖锐的自我疼痛,来对抗、来压制那份不受控制的共感。
她是皇帝。
她的命运,只能由她自己掌控。
任何试图捆绑她、胁迫她的,无论是谁,都只能被碾碎。
即使……代价是让她自己的心,也一同堕入这永无止境的、鲜血淋漓的荆棘地狱。
回到地面,阳光刺眼。
她却只觉得周身冰冷,仿佛永远也暖和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