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第一卷:双生初逢·童稚之戏
第一章:禁宫·影子妹妹的首次潜入
夜,是专属于影子的国度,是阴谋与秘密滋生的温床。
南晏皇朝的宫禁,在世人眼中是固若金汤、飞鸟难越的天堑。层叠的朱红宫墙、明灭不定的巡逻火把、以及那些隐匿在更深暗处、连呼吸都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皇家影卫,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威严的巨网,宣告着皇权的不可侵犯。
然而,对于一道自出生起便浸染在幽暗与死寂中的“影子”而言,这一切森严的壁垒,不过是刻板而缓慢移动的布景。她是一滴融入墨汁的水,一道掠过月光的风,一颗被无形之手悄然按落在棋盘之上的、活的异色棋子。
今夜,执棋者是她那从未露面的“师父”,而她的任务,是潜入这南晏帝国的心脏,找到深宫内某处悬挂的一幅特定画像,牢牢记住画中人的容颜。
任务内容透着古怪,但“师父”的意志从不允许质疑。她只知道,失败意味着归去后难以承受的严惩,那远比皮肉之苦更令人战栗。生存是刻入骨髓的本能,服从是唯一的路径。
她叫萧烬。一个不该被记载于玉牒的名字,一个不应存活于日光下的存在。年方五岁,骨子里却已淬炼出远超年龄的冷硬与决绝。
皇宫巨大得像一座没有尽头的迷宫,冰冷的汉白玉栏杆在月色下反射着清冷的光,朱红宫墙如同凝固的血液,无声地诉说着权力中心的压抑与疏离。这里的冷,与她常年所处的、弥漫着陈旧药味和铁锈般血腥气的幽谷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剔除了生命温度的、由至高权柄凝结而成的寒,足以让寻常孩童窒息。
萧烬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沉淀不下丝毫孩童应有的懵懂与怯懦,唯有冰封般的警惕与近乎残酷的计算。她纤细的身影紧贴着地面的阴影,利用廊柱的遮蔽、庭院的嶙峋山石、以及宫殿飞檐投下的每一个死角,以一种近乎鬼魅的轻盈与精准,无声无息地向宫闱最深处渗入。她的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丝毫冗余,仿佛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器械。
避开一队甲胄森然、步伐整齐的巡逻侍卫,她如同一缕薄烟般滑入一座嶙峋假山的洞穴之中,微微急促地喘息。高强度的潜行与极致的精神集中,对这具年仅五岁的瘦小躯体是不小的负担。她摊开手心,借着微弱月光看到上面被粗糙宫墙磨出的道道红痕,甚至有一处隐隐渗出血丝。眼神骤然一冷。还不够,远远不够强。必须变得更强,才能活下去。
就在她调整呼吸的刹那,一阵极其细微的、被刻意压抑着的咳嗽声,乘着夜风,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
那声音很轻,很软,裹挟着一种病态的虚弱感,尾音带着一点点糯,奇异地搔刮着人的耳膜。
萧烬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最警觉的夜行动物听到了天敌的靠近,猛地将自己更深地嵌入岩石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彻底停滞。
咳嗽声源自假山的另一侧,似乎连接着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接着,是一个老嬷嬷压低了嗓音、充满担忧的劝慰:“殿下,夜露深沉,风也凉,您才服了药,万万不可再受了寒。若是身子再有不适,陛下和娘娘的心尖都要疼碎了……咱们还是回宫去吧,啊?”
“咳咳……就一会儿,嬷嬷,再待一小会儿就好……”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像裹了蜜糖的软玉,带着娇憨的乞求,却因气力不济而显得绵软无力,“宫里太闷了,药气也重……我就想看看星星,就看一会儿……咳咳咳……”
这个声音……
萧烬的心跳,毫无预兆地、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胸腔。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汹涌的情绪攫住了她。像是共鸣?不,更准确地说,是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牵引!
她鬼使神差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将眼睛贴近假山石壁上的一道天然缝隙,向外窥去。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花园中央那座小小的秋千架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秋千上,坐着一个穿着云霞般柔软绫罗裙衫的小女孩,看年纪与她相仿,约莫四五岁。一件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狐裘斗篷将她紧紧包裹,衬得那张露出来的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最上等的甜白瓷,美丽却易碎。她正微微仰着头,望着天际疏朗的星子,侧脸的线条柔和而精致,却又透着一股被精心娇养出来的脆弱。
这就是那个咳嗽的女孩。一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萧烬的目光却像被最坚韧的丝线拴住,死死地钉在了那张脸上——
月光毫不吝啬地照亮了她的容颜——那弯弯的眉,那浓密微翘的睫毛,那挺俏的鼻梁,那因为轻微咳嗽而泛着不正常嫣红的唇瓣……那一切的轮廓,那所有的比例……
萧烬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冰凉的触感落在自己的眉眼、鼻梁、唇瓣之上。
一模一样。
镜中倒影般的、分毫不差的一模一样!
巨大的荒谬感与一种近乎恐怖的悸动,如同滔天巨浪,狠狠冲击着萧烬幼小却早已被残酷现实冰封的心湖。为什么?这世上怎么会有另一个自己?一个……活在琉璃盏中、被万众呵护的、娇弱的自己?
她就是那幅画上的人吗?“师父”让她来看的,就是这个活生生的、与她如同双生镜像的存在?
秋千上的女孩似乎感知到了那束过于专注的视线,毫无预兆地,忽然转过头来,清澈的目光精准无比地投向假山缝隙的方向!
萧烬猛地缩回头,背部紧紧抵住冰冷粗糙的岩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耳欲聋。被发现了?不可能!她的潜行术是“师父”亲手调教,足以瞒过谷中绝大多数顶尖的杀手!一个深宫病弱的公主,怎么可能……
“谁在那里?”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软糯,却褪去了一丝娇憨,染上了微不可察的警惕与探究。那声音里蕴含的细微变化,绝非一个寻常五岁病孩所能拥有。
萧烬的呼吸彻底消失,指尖已悄然滑至小腿外侧,触碰到了那柄冰冷坚硬、淬着见血封喉剧毒的短刃。鞘身的花纹硌着指腹,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如果……如果真被喊破,引来侍卫,那么……
“殿下,怎么了?可是看见什么了?”嬷嬷的声音顿时紧张起来,也跟着望向假山,眼神惊疑不定。
公主没有立刻回答,那双过分清澈的大眼睛依旧盯着假山的阴影处,月光下,那眼底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与她病弱外表极不相符的锐利光芒,快得如同错觉。片刻的静默后,她又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变得愈发气弱游丝:“没……没什么……咳咳……许是只野猫儿路过吧……嬷嬷,我忽然觉得好冷,我们回去罢……”
“哎哟,我的小祖宗!早该回去了!快快快,仔细脚下!”嬷嬷大大松了口气,忙不迭地上前,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那小小的身子从秋千上搀下来,仔细地用狐裘将她裹得更紧,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般,向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华丽宫殿迤逦行去。
直到那细碎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彻底消失在层叠的殿宇之后,萧烬才像一道真正的影子,缓缓从假山的庇护中滑出。
她站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站在那座空荡荡的秋千旁。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苦涩的药味,混合着一种清甜的、类似于蜜糖和奶香的气息。那是属于那个女孩的味道。
她目光低垂,看见秋千下柔软的草地上,躺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绣花香囊。她蹲下身,捡起它。香囊是上好的云锦所制,触手温软,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体温和那股独特的药甜香。囊身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簇灵动跳跃的火焰纹样,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篆体字——
“灼”。
萧……灼?
这是她的名字?
萧烬猛地收拢五指,将那枚小小的香囊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眼底,仿佛被投入巨石的寒潭,波澜骤起,汹涌澎湃。所以,那不是一幅冰冷的画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咳嗽、会怕苦、会撒娇、名叫萧灼的公主。
一个……与她共享同一张面孔,却活在天壤之别两个世界的人。
“殿下……萧灼……”她无声地翕动嘴唇,这两个称谓在舌尖滚过,带来一种极其陌生而复杂的滋味。是冰冷的嫉妒?是尖锐的不公?是茫然的困惑?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微弱却顽固的……向往?
就在此时,远处隐约传来更加嘈杂的喧哗声和更多灯笼火把的光亮,另一队装备更精良、气息更肃杀的侍卫似乎正扩大巡查范围,朝着御花园方向而来。
萧烬眼神骤然一凛,所有翻腾的情绪在瞬间被强行镇压,重新冰封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之中。她将那只绣着“灼”字的香囊飞快地塞入贴身衣物最里层,身影再次与浓稠的夜色完美融合,如同水滴蒸发于烈阳之下,悄无声息地继续朝着原本的目标——守卫更为森严的皇家密库方向潜行而去。
只是,怀中那枚小小的、带着他人体温与甜香的织物,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炽热炭火,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滋滋作响,漾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忽视、无法平息的涟漪。
今夜的任务已被彻底颠覆。她不仅要找到那幅不知是否存在画像,她更要穷尽一切去探究——那个叫做萧灼的公主,究竟是谁?她们之间,这诡谲到令人战栗的镜像关联,到底源于何种不可思议的因果?
深宫的夜,依旧沉寂如古井。但有些扎根于命运深处的丝线,已经从这一刻起,悄然缠绕、绷紧。
一颗名为“宿命”的齿轮,在这对双生子跨越光暗界限的、第一次无声照面间,发出了第一声轻微、却注定要撼动整个山河的——
咯吱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