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孤刃·雨夜狭巷与血色初逢
南靖承平七年，秋，霖雨不止。
淮州城被笼罩在连绵的秋雨和暮色之中，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亮，倒映着两旁店铺早早点起的昏黄灯笼，光影破碎而迷离。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味。
城西，毗邻漕运码头的混乱地带，一条狭窄得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暗巷深处。
萧烬（此时或许更该称她为“烬”，一个刚刚在无烬城崭露头角、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杀手）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砖墙，剧烈地喘息着。
雨水浸透了她黑色的夜行衣，紧紧贴在尚未完全长开的、单薄却已蕴含惊人爆发力的身躯上，冰冷刺骨。额前碎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苍白的前额，更衬得那双眼睛亮得骇人，如同被困绝境、负伤犹斗的幼兽，充满了凌厉的杀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左肩下方，一道深刻的剑伤正在汩汩冒血，将深色的衣料染成更深的暗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尖锐的疼痛。
任务出了纰漏。
刺杀目标是漕帮一个知晓太多秘密的香主，本应手到擒来。却没想到那肥头大耳的香主身边，竟藏着一位剑法极为了得的神秘护卫。她虽最终得手，却被那护卫临死前的反扑重创，更引来了漕帮闻讯赶来的大批好手。
且战且退，慌不择路，最终被逼入了这条死胡同。
巷口传来的嘈杂脚步声、怒骂声、兵刃刮擦墙壁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将巷口晃动的人影拉得狰狞扭曲。
“那小子跑不了了！前面是死路！”
“妈的，敢动我们漕帮的人！剁碎了他喂狗！”
“抓活的！老子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污言秽语夹杂着雨声传来。
烬咬紧牙关，右手反握着一柄狭长微弯的淬毒匕首——她的标志性武器“影噬”，左手暗暗扣住了最后几枚透骨钉。
不能落入他们手中。无烬城的杀手，可以死，但不能被活捉，不能泄露任何关于城的秘密。
她估算着距离，计算着最后拼死一搏能换掉几条人命。眼神狠戾决绝，仿佛不是一群凶徒在围猎她，而是她一头撞入了待宰的羔羊群——即便这头幼狼已然伤痕累累。
就在漕帮打手们狞笑着逼近，即将一拥而上的刹那——
一道清冽冷峻的声线，如同切金断玉的宝剑，突兀地穿透嘈杂雨幕，在巷口响起：
“这么多人，围堵一个受伤的少年，漕帮如今行事，愈发不堪了。”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喧嚣，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正气。
所有人，包括巷子深处的烬，都是一怔，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望去。
巷口，火把摇曳的光线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那人看着年纪也不大，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身形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色劲装，背后负着一柄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事（显然是剑），并未打伞，任由冰凉的秋雨打湿他的头发、衣衫。
雨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流淌而下，却无法掩盖他那张极为出色的面容。眉目疏朗，鼻梁高挺，唇线紧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在雨夜中亮如寒星，澄澈、锐利，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悲悯？
他站在那里，明明只是一个人，却仿佛一堵无形的墙，瞬间堵住了巷口所有的喧嚣和戾气。
漕帮为首的小头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少年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慑了一下，但旋即恼羞成怒，喝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漕帮办事，滚开！不然连你一起剁了！”
那青衣少年目光淡淡扫过巷内浑身浴血、倚墙而立的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看向那小头目，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他犯了何事，需劳动诸位如此兴师动众，欲行虐杀之举？”
“他杀了我们香主！”小头目咆哮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哦？”少年目光转向烬，“是你杀的？”
烬冷笑一声，因失血而苍白的嘴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声音沙哑却冰冷：“是又如何？挡路的狗，杀了便杀了。”她刻意压低了声线，使其听起来更接近少年。
青衣少年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似乎不喜她话语中的轻蔑与戾气。但他仍转向漕帮众人：“即便他杀了人，也该交由官府律法审判，而非动用私刑。诸位请回吧。”
漕帮众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哈！哪来的酸腐书生？跟我们讲王法？”
“小子，识相的就赶紧滚！爷爷们的刀可不认什么律法！”
“跟他废什么话！连这小子一起做了！”
叫嚣声中，几名按捺不住的打手已然挥刀扑向那青衣少年，刀光在雨水中划出狠厉的弧线。
巷深处的烬瞳孔微缩，握紧了匕首。她没想到这突然出现的、看似正义过头的少年，竟真的会为了她这个“陌生人”挺身而出，直面漕帮的刀锋。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她彻底怔住。
面对数把泼风般砍来的腰刀，那青衣少年身形竟纹丝不动，只在刀锋及体的前一瞬，右手并指如剑，看似随意地在那几柄刀身上迅疾点过！
“叮叮叮叮！”
一连串清脆如玉石交击的响声爆开！
那几名凶神恶煞的打手如遭雷击，虎口崩裂，鲜血长流，手中钢刀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哐当”几声掉落在地，溅起浑浊的水花。
所有人，包括那小头目，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化为惊骇。
空手！仅凭手指！瞬间击落数把全力劈砍的钢刀？！这是何等恐怖的内力与精准度？！
青衣少年缓缓收回手指，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只是拂去了衣角的灰尘。他目光扫过惊疑不定的漕帮众人，声音微沉：“还要动手吗？”
小头目脸色煞白，冷汗混着雨水流下。他混迹江湖底层，眼力还是有的，这少年年纪轻轻，身手却深不可测，绝非他们这些帮众能招惹的。他咬了咬牙，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好！好小子！你护着他是吧？有种报上名来！漕帮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少年淡淡道：“谢孤舟。随时恭候。”
谢孤舟！
这个名字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让漕帮众人脸色再变，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畏惧。
近半年来，江湖中崛起一位少年剑客，一手“孤鸿剑法”使得出神入化，挑了好几个为祸一方的山寨匪窝，剑下从无十招之敌，为人孤高清正，嫉恶如仇。其名便是——谢孤舟！
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看似清俊文弱的少年！
小头目肠子都悔青了，哪里还敢放半个屁，连地上的刀都顾不上捡，带着手下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雨幕巷口，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转瞬间，喧闹的巷口重归寂静，只剩下淅沥的雨声。
谢孤舟这才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巷子深处的烬身上。
四目相对。
一双是雨洗青空般的澄澈坦荡，带着审视与探究。
一双是深潭寒冰般的警惕冷戾，充满了戒备与敌意。
雨水顺着两人的脸颊不断滑落。
“你……”谢孤舟刚开口，似乎想询问她的伤势。
但“烬”的杀手本能早已绷紧到极致！谢孤舟刚才展现出的实力太过可怕，远超漕帮那些杂鱼！他赶走漕帮的人，是善意？还是想独占“功劳”？或者……他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无烬城的训诫刻入骨髓：不可信任任何陌生人，尤其是……强大的陌生人！
在他转身、开口，气息转换的那一微妙破绽间——
烬动了！
如同被逼到绝境的伤豹，爆发出最后所有的潜力！她无视肩头的剧痛，身体猛地前倾，左手一扬，最后三枚透骨钉呈品字形，撕裂雨幕，直射谢孤舟面门、咽喉、心口三大要害！速度快得惊人！
与此同时，她右手“影噬”匕首反握，身形如鬼魅般揉身扑上，匕首划出一道阴狠刁钻的弧线，直撩谢孤舟下腹！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她根本不在乎对方刚才是否帮了她，她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和手中的武器！
谢孤舟显然没料到这“少年”如此狠辣决绝，恩将仇报至此！
面对突如其来的致命攻击，他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与薄怒，但反应快得超乎想象！
只见他身形微晃，如同风中拂柳，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两道透骨钉，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食指中指精准无比地夹住了射向咽喉的那一枚！指尖与淬毒的钉尖相距不过毫厘！
而面对下方撩来的毒匕首，他避无可避，竟不退反进，左腿如同铁鞭般骤然弹出，侧踢在烬的手腕之上！
“啪！”
一声脆响！
烬只觉得手腕剧痛，仿佛被铁锤砸中，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无力，“影噬”匕首拿捏不住，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远处的积水中。
巨大的力道通过手腕传来，震得她本就受伤的左肩伤口崩裂，鲜血狂涌，眼前一阵发黑，踉跄着向后跌去，重重撞在湿冷的墙壁上，闷哼一声，几乎晕厥。
败了。
毫无悬念的、碾压式的惨败。
仅仅一招，甚至不能算一招，她所有的攻击被轻易瓦解，武器被击飞，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实力的差距，如同天堑鸿沟。
雨水冰冷地浇在脸上，混合着肩头滚烫的血水。烬靠着墙壁，剧烈喘息，眼神却依旧凶狠不屈地瞪着一步步走来的谢孤舟，像是一只哪怕濒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的幼狼。
谢孤舟走到她面前三步远处停下。他摊开手掌，看着指尖那枚幽蓝发绿、明显淬了剧毒的透骨钉，眉头紧锁，再看烬的眼神，已带上了浓浓的警惕与不赞同。
“好狠毒的暗器。”他声音冷了几分，“我好心救你，你为何恩将仇报，骤下杀手？”
烬啐出一口血沫，声音嘶哑冰冷，带着讥讽：“谁要你救？多管闲事！要杀便杀，废话什么！”她认定了对方不怀好意，或是想擒拿她换取赏金，或是那些名门正派假惺惺的“除恶务尽”。
谢孤舟被她这话噎了一下，似乎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好歹、戾气深重之人。他看着眼前这“少年”——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肩头伤口血流不止，明明狼狈脆弱到了极点，偏偏那双眼睛亮得灼人，里面盛满了偏执的疯狂和冰冷的绝望。
这不像一个普通的杀手或者亡命徒。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你不是漕帮仇家。你是谁？为何杀人？”
烬闭上眼，拒不回答。无烬城的身份，死也不能透露。
谢孤舟等不到回答，目光落在她不断流血的肩头。那伤口极深，若不及时处理，恐怕失血过多就有性命之忧。他虽不喜此人狠毒心性，但终究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在眼前流逝，尤其……这似乎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你伤很重，需立即止血。我……”
话未说完，异变再生！
或许是他们之前的打斗动静，或许是漕帮的人去而复返引来了真正的注意——
巷子两侧的屋顶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数道黑影！这些黑影与漕帮打手截然不同，气息阴冷沉凝，动作矫捷无声，如同暗夜中捕食的猎豹，手中兵刃在雨水中泛着幽光！
无烬城的追兵！任务时限已过，她未能按时到指定地点汇合，城中所派的清理人员到了！（灰鸮口中的“规矩”：任务失败或逾期未归者，视为隐患，需清除！）
前后皆敌！
烬的眼中第一次真正掠过一丝绝望。前有实力深不可测的谢孤舟，后有冷酷无情的无烬城清理者……今日，恐怕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屋顶上的黑衣人没有任何废话，其中两人张弓搭箭，淬毒的箭镞在雨夜中闪烁着死亡的寒芒，精准地锁定了巷中的烬！
弓弦震响！
两道乌光撕裂雨幕，疾射而至！速度、力量、时机，都远非漕帮箭手可比！
谢孤舟脸色骤变！他虽不满烬的作为，但也绝不容许有人在他面前施行此等冷箭伤人之举！尤其对象还是一个已无反抗能力的重伤之人！
“小心！”
他低喝一声，几乎是本能地，身形一动，竟是要替烬格挡那两支毒箭！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就在箭矢离弦的瞬间，原本倚着墙仿佛只剩一口气的烬，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猛地朝谢孤舟的方向扑去！
不是攻击。
而是……撞击？
她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在正欲动作的谢孤舟侧身！
谢孤舟完全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动，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向旁边挪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的距离——
“噗！”“噗！”
两支毒箭，几乎是擦着谢孤舟的衣角射过，尽数没入了烬的右胸！
“呃——！”
烬发出一声极度痛苦的闷哼，身体被箭矢的力道带得向后倒去，鲜血瞬间染红了前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孤舟彻底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为自己“挡”下毒箭、重重倒在水泊中的黑衣“少年”。
为什么？
他刚才明明要杀自己……
为什么现在又要救自己？
屋顶上的黑衣人见一击未能竟全功（他们的目标是清除烬，但谢孤舟的存在是个意外），且谢孤舟显然身手极高，为首者当机立断，打了个手势。
所有黑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去，融入茫茫雨夜，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子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倒在血泊中、气息 rapidly weakening 的烬，以及呆立当场、心神剧震的谢孤舟。
谢孤舟猛地回神，一个箭步冲到烬的身边，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探向她的颈侧。
脉搏微弱而急促，触手一片冰冷。肩头的剑伤，右胸的两支毒箭……伤势重得吓人。那箭镞上的幽蓝光泽，显是剧毒！
会死！
她真的会死！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攥紧了谢孤舟的心脏。是震惊，是困惑，是一丝荒谬，还有……强烈的、不容忽视的负罪感。
若非他出现在这里，她或许不会遭遇这最后的绝杀之箭？
可她之前明明想杀他……
她却救了他……
“为什么……”他看着那张因失血和中毒而呈现青白色、却依旧能看出几分清隽轮廓的侧脸，喃喃问道，声音干涩。
烬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剧毒和失血带来的寒冷侵蚀着她。她似乎听到了他的问话，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睁开一线。
雨水落进她眼里，又顺着眼角滑落，像是泪。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动嘴角，似乎想做出一个嘲讽的表情，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谁要你……多管闲事……扯平了……”
话音未落，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谢孤舟的手僵在半空。
扯平了？
因为她刚才攻击了他，所以用身体挡箭，算是两清？
这是何等……扭曲却又无比清晰的逻辑？
他看着昏迷不醒的“少年”，那张脸在雨水中苍白得透明，竟显出一种异常的脆弱感，与之前那股狠戾疯狂判若两人。
救？还是不救？
这是一个来历不明、心狠手辣、疑似杀手的人。
但她刚才救了他一命。
而且，她看起来……那么年轻。
谢孤舟的内心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挣扎。最终，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眼中闪过一抹决断。
他快速出手，连点烬肩胸几处大穴，暂缓流血和毒气攻心。然后，他撕下自己内衫相对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支毒箭露在外面的箭杆削断（不敢贸然拔出），做了最简单的包扎处理。
做完这一切，他俯身，将昏迷的、浑身冰冷血湿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
入手的分量极轻，像是一捧易碎的琉璃。
他不再犹豫，抱着怀中这具滚烫（开始发烧）又冰冷（失血中毒）的身体，大步流星地冲出了这条弥漫着血腥气的死亡小巷，身影迅速消失在淮州城无边无际的雨夜之中。
他不知道她是谁。
不知道她为何杀人。
不知道那些黑衣人又是谁。
他只知道，他不能让她就这么死在这里。
这场始于雨夜狭巷的血色初逢，以最激烈的冲突和最意想不到的转折，将两颗本该处于平行世界的星辰，强行拉扯到了一起。
命运的齿轮，于此悄然咬合，缓缓转动，发出沉重而不可逆的轰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