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灼影·药香氤氲与冰冷锋芒
雨,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艰难地穿透逐渐散去的云层,吝啬地洒入淮州城西一处偏僻废弃的院落。这里曾是某个小商贩的库房,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灰尘和潮湿霉木的气味,此刻,却又混杂进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清苦的草药香。
谢孤舟将怀中气息奄奄的黑衣“少年”小心翼翼放在角落一堆相对干燥的稻草上。动作间,他触及她身体的冰冷和滚烫交替,那是失血过多与剧毒开始侵蚀心脉的征兆,令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他迅速检查了环境,用残破的门板勉强挡住风口,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算不上丰裕的行囊里翻出火折子,点燃一小堆捡来的枯枝。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映亮了他紧蹙的眉头,也映亮了“少年”那张苍白如纸、却因高热而泛起不正常红晕的脸。
不能再等了。
谢孤舟深吸一口气,摒除所有杂念。他虽非专精医道,但行走江湖,处理外伤、辨识常见毒物是必备之技。他先再次加固了封住她肩头剑伤附近穴道的指力,减缓血流。然后,他的目光凝重地投向那两支仍嵌在她右胸的断箭。
箭杆被他以指力削断,留下的部分不长,但伤口周围皮肉已开始发黑肿胀,幽蓝的毒纹如同恶毒的藤蔓,正缓慢地向着心脉方向蔓延。
“无烬城的‘鸩羽’……”谢孤舟低声自语,语气沉凝。他认出了这种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剧毒,见血封喉,极难化解。若非这“少年”内力根基似乎颇为奇特,且在中毒瞬间自己以精纯内力为她护了一下心脉,恐怕早已气绝身亡。
他取出随身水囊和干净的布条(本是为自己准备的),又拿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他师门秘制的解毒散,虽不能完全克制“鸩羽”,但或可延缓毒性,争取时间。
“得罪了。”他低声道,明知对方昏迷听不见,却仍恪守着礼数。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她湿透冰冷的夜行衣。衣料紧贴身躯,勾勒出虽然单薄却异常柔韧的线条。谢孤舟微微一怔,隐约觉得这身形轮廓……似乎过于纤细了些,与他认知中少年人的骨架略有不同。但此刻危急关头,不容他细想。
他定了定神,小心地用匕首割开她右胸伤口周围的衣物。当那片莹白却染满污血、正中被毒箭撕裂的肌肤暴露在火光下时,谢孤舟的动作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尽管伤口狰狞,血色与毒痕交错,但那微微起伏的、属于女性的柔韧曲线,以及割开衣物后隐约可见的、缠绕紧束的胸部轮廓……都无比清晰地昭示了一个事实——
这不是少年!
这是一个……女子?!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浇遍谢孤舟全身。他僵在原地,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那个在巷战中狠戾果决、言语讥诮冰冷、恩将仇报又反过来替他挡箭的“少年”……竟然是个女子?!
无数画面在他脑中飞闪:那过于锐利却也过于清澈的眼睛,那苍白却精致的下颌线条,那轻得异常的体重,那碰撞时感受到的不同于男性的柔软……所有之前被忽略的细微之处,此刻都找到了答案。
为何她如此狠辣却又有一丝违和的偏执?
为何她最后会说“扯平了”?
为何无烬城的清理者对她紧追不舍?
一个女子,身处天下最黑暗的杀手组织,拥有如此可怕的身手和决绝的心性……她究竟经历过什么?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震惊、困惑、一丝莫名的怜惜,以及更深的警惕。他救下的,不是一个普通的亡命徒,而是一个藏着无数秘密的、来自无烬城的女杀手。
就在这时,地上的女子发出一声极轻的痛苦呻吟,长而密的睫毛剧烈颤抖,似乎即将醒来,又似乎沉沦在更深的梦魇里。她的身体开始无意识地痉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干裂,喃喃呓语:
“冷……好冷……”
“……姐姐……别怕……”
“……不能……回去……任务……”
断断续续的词语,支离破碎,却像一把把钝刀,刮在谢孤舟的心上。她喊冷,却在无意识地蜷缩时,抗拒着他的靠近,仿佛那是更深的危险。她呼唤着“姐姐”,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依赖与脆弱。她提到“任务”,语气又变得冰冷决绝,充满了自我毁灭般的坚持。
谢孤舟不再犹豫。
无论她是男是女,是善是恶,此刻她是一个生命垂危的重伤者,而且……她救过他。这就够了。
他收敛心神,目光恢复清明与专注。他先小心地避开关键部位,用清水擦拭伤口周围的污迹,然后屏住呼吸,以内力护住她心脉,手指快如闪电,精准地捏住一枚断箭的末端!
“唔!”即使是在昏迷中,剧烈的疼痛仍让烬浑身一颤,闷哼出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反抗。
谢孤舟另一只手稳稳按住她未受伤的肩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忍一下,必须拔出来!”
话音未落,他指尖用力!
“噗嗤!”
一道黑色的血箭随着断箭的拔出喷射而出,溅落在稻草上,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烬的身体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彻底失去了声息,仿佛连最后一点生机都被抽走。
谢孤舟顾不上溅到衣角的毒血,如法炮制,迅速拔出了第二支箭。紧接着,他立刻将大量师门解毒散倒在两处狰狞的伤口上,药粉触碰到发黑的皮肉,立刻泛起细密的白色泡沫,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显然正在与毒性激烈对抗。
他用干净布条紧紧包扎好伤口,动作尽可能迅速而轻柔。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竟然沁出了一层薄汗。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畏惧的他,方才竟紧张了。
地上的女子因为这番折腾,气息愈发微弱,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高烧却愈演愈烈,她开始无意识地发抖,牙关紧咬,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谢孤舟脱下自己半干的外袍,盖在她身上,又将火堆拨得更旺些。但他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鸩羽之毒叠加失血过多和高热,若没有对症的解药和更好的条件,她恐怕撑不过今晚。
他凝视着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倔强的脸。汗湿的墨发贴在颊边,长睫投下浓密的阴影,褪去了战斗时的冰冷杀意,此刻的她,看起来不过是个身受重伤、孤苦无依的年轻女子。
可她那句“扯平了”,和她昏迷前那双映着雨光、仿佛落泪般的眼睛,却反复在谢孤舟脑中回响。
那是一种怎样绝望又骄傲的逻辑?
她究竟是谁?
无烬城为何要杀自己人?
那个被她称为“姐姐”的人,又是谁?是她牵挂的人,还是……无烬城中的某个代号?
无数疑问盘旋在他心头。他深知,救下她,意味着可能卷入一个极大的麻烦,甚至与整个无烬城为敌。这违背了他一贯独善其身、只斩奸邪的原则。
可是……
他看着她在高烧中痛苦蹙眉的模样,想起她撞开他为自己挡箭的那一瞬决绝。
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咳……咳咳……”烬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少许发黑的淤血,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困难。
谢孤舟脸色一变,探手搭上她的脉搏,只觉得乱如麻絮,毒气正在加速攻心!师门解毒散只能勉强延缓,根本无法遏制!
必须找到更有效的解药,或者……找到一个真正精通医术的人!
然而深更半夜,在这鱼龙混杂的淮州城,他去哪里找能解“鸩羽”之毒的名医?更何况,无烬城的追兵可能还在四处搜寻……
就在谢孤舟心急如焚之际,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被他割开、扔在一旁的染血夜行衣碎片。其中一块内衬的布料上,似乎绣着一个极小的、不起眼的图案。
他心中一动,小心地将那碎片挑过来。就着火光仔细辨认。
那是一个极其精巧的暗纹刺绣,仅指甲盖大小,线条流畅复杂——半朵含苞待放的火焰莲花,旁边伴着一枚极细的银叶。
这个图案……
谢孤舟瞳孔再次微缩。
他想起不久前,他曾协助官府清剿一伙流窜作恶的悍匪,在那匪首密室缴获的密信火漆上,见过类似的标志!当时办案的师爷神色凝重地告诉他,这似乎是某个极其神秘、势力庞大的情报组织“天机阁”的徽记之一,代表最高级别的机密或身份。因其行事亦正亦邪,踪迹飘忽,朝廷对其也讳莫如深。
这个无烬城的女杀手身上,怎么会有“天机阁”的标记?
难道她不仅是杀手,还与天机阁有关?
无烬城、天机阁……这两个同样神秘而强大的黑暗与灰色世界的巨头,难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还是她身份特殊,周旋于两者之间?
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千百倍。
谢孤舟看着地上命悬一线的女子,只觉得她周身都笼罩在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之中,每当他以为窥见一丝真相,立刻又有更深的谜团涌现。
就在这时,院落外极其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声音凄厉,划破寂静的夜。
谢孤舟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眼神锐利如剑,倏然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那不是真正的夜枭。
那是江湖人常用的联络暗号,而且……节奏诡秘,带着一股阴冷的杀伐之气。
无烬城的人!
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搜寻到这片区域了?!
谢孤舟立刻挥手拂灭地上火堆,院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微弱月光勾勒出模糊轮廓。他俯身,将听觉提升到极致,屏息凝神。
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衣袂掠风声从远处几个方向隐约传来,正在逐步逼近,如同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他们逃得快,但对方追踪术显然更高明,或者说,对方有特殊的法子能定位到重伤的她!
谢孤舟低头看向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烬,又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隐约逼近的危险。
带着一个重伤垂危、随时可能死去的人,突破无烬城精锐杀手的包围网……这几乎是必死之局。
抛下她?他可以轻易脱身。这本就是最理智的选择。他与她素昧平生,她还攻击过他。她是无烬城的杀手,身上疑点重重,仇家遍布。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必要为了她赔上自己的性命。
可是……
他的目光落在她即使昏迷也依旧紧蹙的眉心上,落在她被咬得出血的下唇上,落在那些破碎痛苦的呓语上。
他想起她挡在他身前时,那双映着箭镞寒光的眼睛,里面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扭曲的“公平”。
他也想起自己秉持的道义——不滥杀无辜,亦不见死不救。更何况,是救过他性命的人。
谢孤舟缓缓握紧了负在身后的剑柄,粗布包裹下,那柄名为“孤鸿”的长剑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绪,发出低不可闻的轻鸣。
他眼中的挣扎与犹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澄澈的坚定。
他轻轻将烬连同盖着的衣袍一起抱起,尽可能让她舒服一些,感受到怀中轻盈的重量和滚烫的温度,他的手臂稳健如山。
他不能抛下她。
无论她是谁,无论前方是何等龙潭虎穴。
既然救了她,那便救到底。
这是他的剑道,亦是他的为人。
他环顾四周,迅速选定一个追踪声息相对薄弱的方向。内力暗运,身姿如蓄势待发的孤鸿。
就在院墙外脚步声几乎清晰可闻的刹那——
谢孤舟动了!
身影如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掠出破院,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向着与追兵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他身后,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落入院中,检查着地上残留的血迹和灰烬,发出低沉冷酷的交流声。
“刚走不久!”
“分头追!她中了‘鸩羽’,跑不远!那个帮她的剑客,格杀勿论!”
“是!”
杀戮的指令在夜风中散开。
而此刻,谢孤舟已抱着怀中的女子,越过几条窄巷,落在另一处更为破败的民居屋顶。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她似乎因为颠簸而更加痛苦,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为她疗伤逼毒!否则……
他的目光掠过漆黑的城市,忽然想起白日里入城时,曾在城东见过一处香火冷清、门庭破败的小道观。观主似乎是位慈眉善目的老道人,那种地方,或许能暂时避过无烬城的耳目?
心中定计,谢孤舟不再犹豫,将轻功施展到极致,避开大路,专挑阴暗僻静之处,犹如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却又速度惊人地向着城东方向潜行。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也拂过烬滚烫的额头。她在极度的痛苦中,似乎感受到了一丝令人安心的沉稳力量,无意识地向他怀里蜷缩了一下,像一个寻找依靠的孩子。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谢孤舟紧绷冷峻的心弦,不易察觉地柔软了一瞬。
他低下头,对着昏迷的她,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轻的声音许诺:
“坚持住……我不会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