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心魇·古道观中的毒与誓
城东，忘尘观。
如其名，这是一处几乎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道观年久失修，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砖石。牌匾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只有一角还挂着残破的蛛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周围寂静无声，连野狗都很少吠叫于此，唯有不知名的夏虫在草丛深处发出断续的鸣叫，更添几分荒凉。
谢孤舟抱着烬，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落在道观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前。他凝神细听片刻，确认观内并无埋伏，只有一道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声从深处传来，应是那老观主。
他犹豫了一瞬。将无烬城的杀手带入这等清修之地，无疑是一种玷污，也可能为这老观主引来杀身之祸。但怀中人的气息越来越弱，身体滚烫如火炭，他已别无选择。
“笃笃笃。”他屈指，用尽可能温和的力道叩响木门，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传出老远。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谁……谁啊？这么晚了……”
“路过之人，友人受了重伤，恳请道长行个方便，容我等暂避片刻，讨碗水喝。”谢孤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而无害。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须发皆白的脸探了出来，手中提着一盏极其昏暗的油灯。老道士眯着眼，借着微光打量门外的两人。当看到谢孤舟怀中抱着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黑衣人时，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道长且慢！”谢孤舟急忙用脚抵住门缝，语气急促却依旧保持着尊重，“我等绝非歹人，实乃遭仇家追杀，迫不得已。只需一角之地略作喘息，绝不敢连累道长清修！事后必有重谢！”他飞快地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子，这是他仅有的盘缠。
老道士的目光在谢孤舟焦急却清正的年轻面庞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怀中那显然伤势极重的人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和怜悯。他修行多年，虽未能得道，但看人的眼力还有几分，这青衣少年眼神澄澈，气息纯正，不像奸邪之徒。而那个受伤的……唉，造孽啊，伤得这么重。
最终，老道士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门：“进来吧，快进来！唉，这世道……小心些，别惊扰了三清祖师。”
“多谢道长！”谢孤舟心中一松，连忙抱着烬闪身而入，并迅速反手轻轻合上门扉。
道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残破，正殿供奉的三清神像落满了灰尘，漆皮剥落，供桌上空空如也。老道士引着他们绕过正殿，来到后面一间极其狭小的厢房，这里似乎是老道士自己的居所，只有一张板床，一张破桌，一盏油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把她放在这里吧。”老道士指了指那张硬板床，“贫道这里简陋，你们……”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落在被谢孤舟小心翼翼放置在床上、露出面容的烬身上。尽管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干裂无血色，但那张属于少女的、极其清隽甚至堪称美丽的轮廓，依旧让老道士愣住了。
“这……这是个女娃？”老道士愕然道，他之前远远看着，只以为是哪个瘦弱的少年郎。
谢孤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是。道长，她身中剧毒，伤口恶化，高烧不退，在下略通医术，但此毒霸道，急需一处安静之地为她运功逼毒，还需一些清水和干净的布……不知观中可有储备的草药？哪怕是清热解毒的寻常药材也好！”
老道士闻言，面色也严肃起来。他凑近些，借着油灯仔细看了看烬肩头和胸口的伤，尤其是那发黑肿胀的伤口和蔓延的毒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鸩羽’之相啊！姑娘她……她怎能撑到此刻？！”
他猛地抬头看向谢孤舟，眼神复杂：“公子，你究竟是何人？这女娃又是什么人？招惹的又是何等可怕的仇家？这‘鸩羽’之毒，乃是无烬城……”
话说一半，老道士猛地噤声，眼中闪过明显的恐惧，似乎连提起那个名字都感到害怕。
谢孤舟心中了然，这道长并非普通的山野修道人，竟也识得无烬城的独门剧毒。他此刻也无暇细究，只能恳切道：“道长，在下谢孤舟，一江湖剑客而已。这位姑娘……是在下途中偶遇，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能眼睁睁看她毒发身亡！还请道长慈悲，施以援手！所有后果，谢某一力承担，绝不连累道长！”
“谢孤舟？”老道士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似乎在江湖传闻中听过，再看谢孤舟的眼神少了几分疑虑，多了几分了然与感慨，“原来是你……唉，罢了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三清祖师在上，也不会怪罪贫道今日破例。”
他不再多问，转身从床底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小木箱，打开后，里面竟整齐地放着一些常见的草药和干净的布条。
“贫道年轻时也曾云游，略懂些粗浅医术和草药，这些是平日采来备用的，你看看哪些能用得上。清水院里井中有，贫道去取。”老道士说着，快步走了出去。
谢孤舟心中感激，迅速检查了那些草药，果然找到几味有清热解毒之效的，虽不能解“鸩羽”之毒，但聊胜于无。他立刻动手，先将草药捣碎备用。
老道士取来清水后，便默默退到门外，合上门扉：“公子放心施为，贫道在外为你们守着。”
厢房内，只剩下油灯跳跃的光芒，以及烬越来越急促痛苦的呼吸声。
时间紧迫，谢孤舟不再犹豫。他先小心地喂烬喝下少许清水，但她牙关紧咬，几乎喂不进去。他只好以口渡水，触碰到她干裂滚烫的嘴唇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耳根有些发烫，但立刻压下这丝异样，专注于救人。
接着，他解开之前简陋的包扎，看到伤口情况更加恶化，毒纹又向心脉逼近了几分。他眼神一凛，扶起烬，让她背对自己坐稳，自己则盘膝坐在她身后，双掌抵住她背心要穴。
精纯磅礴的内力，如同温暖的溪流，缓缓注入烬冰冷而紊乱的经脉之中。
“呃……”昏迷中的烬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本能地排斥着外来的力量。她的内力阴寒诡谲，与谢孤舟至阳至刚的“孤鸿内力”天生相克，此刻在她体内相遇，顿时如同水火相交，爆发出剧烈的冲突！
谢孤舟闷哼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内力如同撞上了一堵布满尖刺的冰墙，竟难以寸进，反而被那阴寒之气反噬，手臂经脉隐隐作痛。
好诡异的内功！好强的排斥性！
他咬紧牙关，不敢强行冲击，生怕损伤她本就脆弱的经脉。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将内力化为最温和的涓涓细流，一点点尝试着渗透、安抚，引导着她体内那股狂暴阴寒的力量，共同对抗那肆虐的“鸩羽”之毒。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且耗费心力的过程。谢孤舟的额头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渐渐发白。他不仅要控制自己的内力，还要分神抵御那阴寒内力的反噬，更要时刻关注毒性的动向。
而烬，则陷入了更深的梦魇。
在他的内力介入下，那些被剧毒和高烧压抑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在她混乱的识海中疯狂冲撞。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冰冷的童声，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恐惧，回荡在黑暗的牢笼里。
“双生不祥……留一弃一……这是皇室的规矩……”一个冷漠的、属于成年女子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妹妹……别怕……姐姐会找到你……一定会……”另一个稍显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女声，仿佛穿透层层迷雾，带来唯一的微光。
画面陡然一转，是严苛到残忍的训练，是冰冷的武器，是同伴倒下的尸体，是第一次杀人后洗也洗不干净的血腥味……
“无烬城不要废物，不要感情，只要绝对的服从和效率！”面具人冷酷的训诫如同跗骨之蛆。
“记住，你是影子，是利器，不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接着，画面又变。是深夜偷偷交换的甜糕，是隔着高墙短暂相触的指尖，是只能通过特殊渠道传递的、写着“安好，勿念”的纸条……
“姐姐……”
“阿烬……”
无数声音，无数画面，交织着痛苦、冰冷、绝望，却又有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弱暖意，构成了她支离破碎的前半生。
“不……不要……我不是……”她在梦魇中挣扎，泪水混着冷汗从紧闭的眼角滑落，“……不能回去……任务失败……会被清除……”
谢孤舟的心被这些无意识的呓语狠狠攥住。他虽无法完全理解，却也能拼凑出一个大概：被迫分离的双生、残酷的训练、冰冷的杀手组织、严苛的规矩、还有一个她深深牵挂并试图保护她的姐姐……
原来，她那看似狠戾冰冷的躯壳下，藏着这样的过去。
那句“扯平了”，包含了多少在绝望黑暗中生长出来的、扭曲却固执的准则？
就在这时，烬体内的那股阴寒内力似乎因为主人的情绪剧烈波动而骤然失控，猛地将谢孤舟温和渗透的内力狠狠撞开，随即在她经脉内疯狂乱窜，引得鸩羽毒性也随之爆发！
“噗——！”烬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身体向前软倒，气息瞬间微弱下去，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不好！”谢孤舟脸色剧变，顾不上被反震得气血翻涌的经脉，一把将她捞回，再次抵住她的后心。这一次，他不再犹豫，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
不能再温和下去了！必须行险一搏！
他调动起全身十成的内力，孤鸿内力如同苏醒的烈阳，带着一往无前的磅礴气势，再次冲入烬的经脉！这一次，不再是渗透安抚，而是以绝对强大的力量，强行压制住那暴走的阴寒内力，如同堤坝拦住汹涌的洪水，同时包裹住那爆发的毒性，硬生生向着伤口处逼去！
“呃啊——！”烬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弹动，七窍中都开始渗出细密的血丝！这种强行逼毒的过程，无异于刮骨洗髓，痛苦至极！
谢孤舟心如刀绞，却丝毫不敢松懈，嘴角也因内力剧烈消耗和反噬溢出了一缕鲜血。他低吼一声，将最后的力量也灌注进去！
终于，在那磅礴阳刚内力的逼迫下，烬伤口处的黑色毒血如同泉涌般喷溅而出，落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那蔓延的毒纹，终于停止了扩散，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退！
成功了！
谢孤舟脱力般地向后踉跄一步，差点栽倒在地，连忙用手撑住床沿才稳住身形。他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浑身衣衫已被汗水彻底浸透。
而床上的烬，在喷出大量毒血后，虽然依旧昏迷，但脸色那骇人的青黑却褪去了不少，呼吸虽然微弱，却不再那么急促混乱，高烧也似乎退下去了一些。
最危险的关头，总算暂时度过了。
谢孤舟长长吁出一口气，几乎虚脱。他挣扎着取来清水和捣好的草药，重新为她清洗伤口，敷上草药，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棂照入厢房，落在烬依然苍白却终于有了一丝生气的脸上。
谢孤舟靠在墙边，疲惫地闭上眼调息。内力消耗过度，经脉也因反噬而受损，需要时间恢复。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到床上的动静，猛地睁开眼。
烬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初醒时带着迷茫和虚弱，瞳孔一时无法聚焦。但很快，那迷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冰冷的警惕，如同受伤后苏醒的野兽，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最后，目光定格在靠在墙边、脸色同样苍白的谢孤舟身上。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充满敌意，下意识地想翻身坐起，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又跌躺回去，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谢孤舟，充满了审视和不解。
“……你……”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为什么……还没走？”
谢孤舟看着她这副浑身是刺、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咬人一口的模样，与昨晚那个在梦魇中哭泣挣扎、呼唤姐姐的少女判若两人。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拿起旁边温着的清水碗，走到床边，递到她嘴边：“喝水。”
烬冷冷地看着他，抿紧嘴唇，拒不配合。
谢孤舟也不强求，将碗放在床边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退开几步，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威胁的距离，才淡淡道：“你救了我一次，我救了你一次。现在，又扯平了。”
烬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审视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和目的。她记得昏迷前的事情，记得无烬城的追杀，记得自己替他挡了箭，也记得……似乎是他把自己从那条巷子里带走了。
“这里是哪里？”她声音依旧冰冷，带着惯有的戒备。
“一处安全的道观。”谢孤舟道，“你身上的‘鸩羽’之毒暂时被压制了，但并未根除，需要真正的解药。你的伤口也很深，需要静养。”
烬沉默了一下，尝试运转内力，立刻感受到经脉中那股残留的、属于他人的阳刚内力，以及被强行压制下的、属于她自己的阴寒内力的躁动。她立刻明白，眼前这个少年，是用一种极其凶险的方式，耗费了大量本源内力，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图什么？
她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弱肉强食的江湖和无烬城。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再次问道，目光如刀，试图刮开他平静的表象，“为什么救我？你有什么目的？”
谢孤舟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我说了，我叫谢孤舟。救你，是因为你救我在先。至于目的……”他顿了顿，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如果非要说有，我想知道，无烬城为何要杀自己人？你呓语中提到的‘姐姐’，又是谁？”
烬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瞬间迸发出冰冷的杀意，尽管虚弱，却依旧凌厉：“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 enough to know you're not just a cold-blooded killer.” (听到足够多，足以知道你不只是个冷血杀手。) 谢孤舟平静地看着她，用了一种她未必能完全听懂的语言，但眼神里的意味却清晰无误。
烬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算计的痕迹。但她只看到了一片坦荡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两人在晨光中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
许久，烬眼中的杀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她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透进的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或许。”谢孤舟并不追问，只是重新拿起水碗，“但现在，喝水。你需要恢复体力。无烬城的追兵，可能还在外面。”
这一次，烬没有再拒绝。她艰难地微微抬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动作间，她垂下的睫毛微微颤抖，泄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喂完水，谢孤舟收回碗，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在狭小的厢房内蔓延。他们是敌人，是陌生人，却又是彼此的救命恩人。他们互相戒备，互相试探，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捆绑在一起。
谢孤舟看着重新闭目调息、却依旧眉头紧锁的烬，知道她远未真正信任自己。而无烬城的威胁，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他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向外面渐渐亮起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一枚不起眼的、刻着云纹的玉佩。
师父当年将玉佩给他时曾说，若遇生死大难，或可凭此向一位故人求助。那位故人，似乎就隐居于淮州附近……
只是，那位故人性情古怪，且早已发誓不理江湖事。这求助，会有用吗？
而床上的烬，在谢孤舟转身后，悄然睁开一线眼睛，看着他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背影，目光落在他衣角那片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上——那是她昨晚毒血喷溅留下的痕迹。
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冰冷的沉寂，只是那紧绷的唇角，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弧度。
晨光熹微，古道观静默矗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