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狭路·雨夜巷中的初刃与凝视
淮州的雨,来得总是又急又冷。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迅速汇成一道道细流,涌入街道两侧深不见底的排水沟。夜幕早已降临,因这突如其来的疾雨,本就入夜后便行人稀少的城东区域,更是彻底陷入了死寂。唯有雨水敲击瓦片、地面的哗啦声,统治着一切。
一道瘦削的黑影,如同鬼魅,紧贴着湿滑冰冷的墙壁疾行。
雨水浸透了她身上的夜行衣,紧紧包裹住刚刚开始发育、却已显露出柔韧力量的少女身躯。沉重的呼吸压抑在喉间,化作一团团白雾,瞬间又被冰冷的雨打散。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仍在汩汩渗血,温热的血液混着冰冷的雨水,沿着她的手臂滑下,从指尖滴落。
萧烬,或者说,此刻她只是无烬城编号“十七”的准杀手。
这是她的“毕业”试炼。任务目标:淮州漕帮副帮主。任务要求:无声潜入,一击毙命,取回其贴身信物。任务时限:天亮之前。
她完成了。近乎完美。
直到撤离时,那副帮主垂死挣扎撞倒了香炉,惊动了门外守卫。围堵、厮杀、突围……她身上添了三道新伤,最重的是肩胛这一刀,几乎废掉她一条胳膊。但她终究杀了出来,像一匹受伤的幼狼,凭借着被残酷训练出的本能和对死亡的极度厌恶,硬生生从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不能回临时落脚点,那里很可能已被监控。她必须立刻出城,到城外十里坡的乱葬岗,那里有接应的人——或者,处置失败者的人。
无烬城的规矩,从来如此。成功,才有资格拥有代号;失败,连尸体都不配留下。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冰冷带走她的体温,失血带来的眩晕一阵阵袭来。她咬破舌尖,尖锐的疼痛刺激着神经,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熟悉这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感觉,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茧。
穿过这条狭窄的长巷,再越过一道矮墙,就是相对容易隐藏身形的贫民区,那里鱼龙混杂,便于摆脱追踪。
然而,就在她即将冲出巷口的一刹那,一股极其锐利、充满压迫感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剑锋,陡然锁定了她!
不是漕帮那些废物守卫的气息!
萧烬浑身汗毛倒竖,想也不想,足尖猛地一点湿滑的地面,身体硬生生向左侧扭开!
“嗤——!”
一道冰冷的、几乎融入夜色的剑光,擦着她的咽喉掠过,凌厉的剑气割断了她几缕湿漉漉的鬓发,甚至在她颈侧留下了一道细微的血线!
只差毫厘!
萧烬落地,踉跄一步,猛地抬头。
巷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影。
青衣,执剑。
身形挺拔,似乎年纪也不大,但站在那里,却像一柄出了鞘的绝世宝剑,与这肮脏、潮湿、阴暗的小巷格格不入。雨水顺着他斗笠的边缘流下,形成一道水帘,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那水帘之后,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正牢牢地锁定着自己。
他身上没有杀气,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漠的“锁定”。仿佛他斩出的那一剑,并非出于杀戮的欲望,而是某种……理所当然的“清除”?
“无烬城的魑魅魍魉。”清冷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哑,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果然现身了。”
萧烬的心沉了下去。
不是漕帮的人。是专门冲着她来的?还是冲无烬城来的?
江湖正道?那些自诩正义、整日将“铲奸除恶”挂在嘴边的所谓侠士?
她握紧了手中那柄窄而薄的短刃——这是她完成任务后仅剩的武器。肩胛的剧痛几乎让她握不住刀,但她依旧稳住了手腕,身体微微低伏,摆出最适合搏杀也最适合逃离的姿态。
没有说话的必要。无烬城的教导第一条:活下去,完成任务。除此之外,皆是虚妄。
“你身上有血腥味,刚杀了人。”青衣少年再次开口,他的剑尖微微抬起,指向她,“束手就擒,或,死。”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那种绝对的自信和理所当然,让萧烬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擒?擒去做什么?审问?拷打?还是交给官府换取那点可笑的赏银?
她嗤笑一声,声音因受伤和寒冷而有些沙哑,却充满了冰冷的讥诮:“凭你?”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动了!
不是向前攻击,而是猛地向侧后方一蹬墙壁,借力扑向巷子另一侧的杂物堆!她从未想过与这气息明显强于自己的少年正面对抗,她的目的是制造混乱,借机脱身!
“哗啦——!”腐朽的木箱和破旧的瓦罐被她撞得四散飞溅,混着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向巷口的青衣少年。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看也不看结果,转身就向巷子深处疾退!那里有一个她之前探查过的、极其隐蔽的狗洞,通往另一条更复杂的巷道网络!
然而,她的速度快,那青衣少年的剑更快!
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那些飞溅的杂物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劲震开,那道青衣身影如同鬼魅般穿透雨幕,后发先至,竟瞬间逼近了她的后背!
冰冷的、致命的剑锋再次袭来!这一次,直指她的后心!
避不开了!
萧烬瞳孔急缩,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靠着无数次生死搏杀锤炼出的本能,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强行扭转,同时手中的短刃反手格挡!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雨巷中炸响!
短刃应声而断!
巨大的力道顺着断裂的刀刃传来,狠狠冲击在她本就受伤的肩胛上。
“呃!”萧烬痛哼一声,整个人被这股力量撞得向前飞跌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积水里,泥水瞬间浸没了她半张脸。
断裂的刀尖旋转着飞出去,叮当落地。
败了。
仅仅两剑。
实力的差距,如同天堑。
雨水无情地浇在她的身上,伤口在泥水中浸泡,传来钻心的痛楚和寒意。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青衣少年一步步走近,积水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他的剑尖垂落,指向她的咽喉。
“最后的机会。”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刻意的威胁,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
萧烬趴在泥水里,剧烈地喘息着,散乱的湿发贴在脸颊,遮住了她的表情。她的手,在身下浑浊的积水里,默默地摸索着……
就在那剑尖即将触及她皮肤的前一瞬——
她猛地抬头,另一只一直紧握的手骤然扬起!
一把混合着泥水、沙石、以及一种特制刺激性药粉的混合物,劈头盖脸地砸向青衣少年的面门!
这是她最后的保命手段,源自姐姐萧灼偷偷塞给她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之一!并非致命毒药,但足以制造瞬间的混乱!
少年显然没料到已是强弩之末的猎物还有这一手,斗笠下的眉头似乎蹙了一下,挥袖格挡的动作慢了半拍!
就是现在!
萧烬如同濒死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从地上一弹而起,不是攻击,而是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狗洞的方向撞去!
“砰!”她的肩膀狠狠撞开一堆刻意堆放掩饰的烂木板,露出了后面那个黑黝黝的洞口!
而身后,那青衣少年似乎被那药粉呛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咳,动作滞涩了一瞬。但随即,一股凌厉的剑风再次扑来!
萧烬半个身子已经钻入狗洞,甚至能感受到那剑锋划破空气带来的寒意擦过了她的脚踝!
她猛地一缩腿,整个人彻底消失在狗洞之后。
黑暗、狭窄、充斥难以言喻腐臭气味的通道。她拼命地向前爬,不顾一切,肺部火辣辣地疼,伤口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身后,并没有追来的脚步声。
那个青衣少年,显然不屑于钻这种地方。
她暂时……安全了?
不知爬了多久,直到彻底力竭,她才从通道的另一头——一个同样肮脏的垃圾堆后面——挣扎着爬了出来。
雨还在下,似乎小了一些。
她瘫倒在垃圾堆旁,仰面望着漆黑无星的天空,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伴随着的是更加清晰的痛楚和寒冷。
她活下来了。
又一次。
她抬起没有受伤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污泥,露出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庆幸,没有后怕,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丝被深深压抑的屈辱与愤怒。
那个青衣少年……
她记住了那道剑气,那个声音,那种近乎漠然的强大。
而无烬城的接应……她必须尽快赶到十里坡。以她现在的状态,如果不能及时到达,就算不被城里的敌人找到,也会因失血和寒冷死在这荒郊野外。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扯到肩胛的伤口,一阵剧痛让她几乎再次晕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雨声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的巷口传来。
萧烬浑身一僵,瞬间屏住呼吸,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刀鞘。
难道……他还是追来了?
还是漕帮的人?或者其他觊觎无烬城悬赏的鬣狗?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紧绷如弓,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脚步声在巷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然后,一步步,朝着她所在的这个肮脏角落走来。
雨水声中,那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沉重,似乎……不像那个青衣少年轻盈而充满威胁的步伐。
终于,一个身影绕过垃圾堆,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不是一个,是两个。
是两个穿着漕帮服饰的壮汉,手里提着刀,脸上带着贪婪而残忍的笑容,正上下打量着她,目光最终落在她即使被雨水浸透也难掩曲线的身体上。
“嘿,大哥,我说没错吧?刚才就看见个黑影往这边跑了,果然是个小娘皮!”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咧嘴笑道,露出满口黄牙。
“看样子伤得不轻啊……啧啧,这细皮嫩肉的……”另一个高个子壮汉舔了舔嘴唇,眼神淫邪,“兄弟们今晚可是有福了,先快活快活,再交给帮里领赏!听说无烬城的女杀手,可是值不少钱!”
原来只是两条闻着血腥味摸过来的地头蛇。
不是他。
萧烬心中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涌起的,是更深的、针对眼前这两条杂鱼的冰冷杀意。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撑着她面,试图坐起来。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加柔弱无助,肩胛处的伤口也因此暴露出来,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那两个漕帮汉子见状,眼中的淫邪之色更重,警惕性也降低了不少。在他们看来,这根本就是一只失去了所有爪牙、只能任人宰割的幼兽。
“小美人,别怕,哥哥们会好好疼你的……”刀疤脸嘿嘿笑着,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抓向萧烬的肩膀。
就在他的脏手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刻——
原本看似虚弱不堪的少女,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寒光!
那只能动的、一直藏在身侧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指尖,不知何时夹着一枚细长、黝黑、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发簪!
那是她全身上下,最后一件武器。也是姐姐送给她,让她用来盘头发掩饰身份的普通银簪,但在她手中,它就是杀人的利器!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利刃没入血肉的闷响。
刀疤脸的动作猛然僵住,脸上的淫笑瞬间凝固,转化为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他缓缓低头,看到那枚银簪,精准无比地、整个没入了他的咽喉。
他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眼中的光彩便迅速黯淡下去,身体晃了晃,重重向后倒去,溅起一片污水。
旁边的那个高个子壮汉完全惊呆了,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同伴已经变成了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你……你……”他惊恐地看着那个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的少女。
雨水冲涮着她脸上的污迹,露出苍白却冰冷如妖鬼的容颜。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和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杀意。她拔出了那枚沾血的银簪,血水混着雨水,从簪尖滴落。
她一步步,走向那剩下的高个子壮汉。
明明她身受重伤,步履蹒跚,明明她手里只有一枚可笑的发簪。
但那高个子壮汉,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史前凶兽盯上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僵硬,甚至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别……别过来……我错了……女侠饶命……”他双腿一软,竟跪倒在了泥水里,磕头求饶。
萧烬在他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她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银簪。
然而,就在银簪即将落下的瞬间,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一股熟悉的、凌厉的、仿佛能刺破雨幕的剑气,再次从不远处的巷口传来!
他来了!
他竟然……还是找到了这里?!
是因为刚才杀那个杂鱼闹出的动静?还是他始终就没有离开,一直像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她彻底耗尽力气?
萧烬的心脏骤然收紧。
那跪在地上的漕帮汉子也感受到了那股可怕的剑气,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就想逃跑。
萧烬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任何犹豫,手中的银簪猛地掷出!
“啊!”一声短促的惨叫,那汉子后心被银簪击中,扑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清理杂鱼,不能留下任何目击者。这是无烬城的铁律。
而几乎在银簪脱手的同时,萧烬看也不看结果,转身就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旁边一堵半塌的矮墙之后!她蜷缩起身体,死死捂住嘴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阴影和废墟之中。
脚步声。
清晰的、稳定的、一步步踏在积水里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
最终,停在了那两具刚刚断气的尸体前。
雨水哗啦啦地下着,敲击着一切,却仿佛无法掩盖那脚步声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萧烬透过砖石的缝隙,能看到那一角青色的衣袂,和那双沾满了泥水、却依旧显得无比干净的靴子。
他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脚下的尸体。
尤其是那个被银簪贯穿了咽喉的刀疤脸,死状凄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萧烬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撞破肋骨。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粘腻地贴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失血过多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用力咬着下唇,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为什么不立刻过来搜查。是在观察?是在判断?还是……他已经发现了她?
那种明明近在咫尺、生死却完全悬于他人一念之间的感觉,几乎要将人逼疯。
无烬城的训练告诉她,要冷静,要寻找机会。但此刻,她所有的技巧、所有的冷静,在那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就像一只被猛虎堵在了洞穴里的兔子,除了祈祷对方失去兴趣自行离开,别无他法。
然而,猛虎显然并未失去兴趣。
他动了。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那刀疤脸的颈动脉,确认死亡。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枚致命银簪上。
他看了那银簪很久。
久到萧烬几乎以为时间停止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萧烬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枚染血的银簪,轻轻将其从尸体的咽喉中拔了出来。
雨水冲刷着银簪上的血迹,很快便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一枚很普通的银簪,款式简单,只在簪头处隐约刻着一点细微的、看不分明的纹样。
青衣少年将银簪举到眼前,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地看着。
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萧烬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为什么对一枚普通的银簪感兴趣?
难道……他认得这簪子?还是通过这簪子,看出了什么?
不可能!这只是姐姐随手给她的寻常之物!
就在她心神震荡之际,那青衣少年忽然站起身,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猛地射向萧烬藏身的矮墙之后!
被发现了!
萧烬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立刻到来。
那青衣少年只是站在原地,目光似乎穿透了砖石的阻碍,牢牢地锁定了她。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流淌成线,他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稳定和强大。
他开口了,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依旧清冷,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探究?
“出来。”
简单的两个字,不容置疑。
萧烬蜷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出去就是死,或者比死更糟。
“我不说第三遍。”少年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冷意。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重重压在她的胸口。
逃不掉,打不过。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支撑着墙壁,一点点站了起来,从矮墙后走了出去。
雨水立刻再次将她浇透,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肩胛的伤口因为动作而再次崩裂,鲜血渗出,染红了她深色的夜行衣。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几步之外的青衣少年,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濒死野兽般的警惕和冰冷的敌意。
她看到了他的剑。那柄刚刚轻易斩断她武器、差点夺走她性命的剑,此刻正静静地握在他手中,剑尖微垂,雨水落在剑身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也看到了他的样子。斗笠之下,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甚至可以说尚存一丝少年人的青涩,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冷冽得可怕,仿佛蕴藏着亘古不化的寒冰。他的眉眼很锐利,鼻梁高挺,唇线紧抿,组合成一种过于冷硬和严肃的英俊。
此刻,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从她苍白的脸,滑到她流血不止的肩胛,再回到她那双充满敌意却又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朦胧的眼睛。
他的视线,在她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举起了那枚银簪。
“这是你的?”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萧烬抿紧嘴唇,不答。默认。
少年看着她戒备的模样,又看了看手中的银簪,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两人在雨中对峙着。
一个重伤虚弱,摇摇欲坠,却浑身是刺。
一个实力强大,占据绝对主动,却莫名地……迟疑了。
雨声哗啦,掩盖了太多细微的声响和情绪。
良久,少年忽然手腕一翻,将那枚银簪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个动作让萧烬一怔。
紧接着,更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少年看着她,忽然淡淡开口:“你走吧。”
萧烬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走?
他放她走?
为什么?
因为那枚银簪?还是因为他突然发了善心?这不可能!
这一定是陷阱!他一定是在她转身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出剑!
见她不动,眼神里的怀疑和警惕几乎要溢出来,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烦,语气更冷了几分:“三息之内,从我眼前消失。否则,改变主意。”
他的眼神不像作假。那种冷漠和绝对的实力带来的自信,让他不屑于玩弄这种低级的欺骗把戏。
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但这是唯一的生机!
萧烬不再犹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人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猛地转身,用尽此刻能调动起的全部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入身后更深沉的黑暗雨幕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她甚至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看到的就是那道追魂索命的剑光。
青衣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钉在了雨中的石像。
他一直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那踉跄的身影彻底被夜色和雨水吞没,再也感知不到任何气息。
雨水顺着他冷硬的脸部线条滑落。
他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再次取出那枚银簪,指腹摩挲着簪头上那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纹样——那是一个古老的、属于某个早已避世不出的神医门派的印记。
他认得这个印记。
很多年前,他那个一生都在追求剑道极致、最后却死得不明不白的师父,身上也有一件带着同样印记的东西。
师父临终前,握着年幼的他的手,断续地说:“若他日……遇此印记……或许……可……信……”
这个无烬城的女杀手,为什么会有带着这个印记的银簪?
她刚才濒死反击时用的药粉,似乎也……并非无烬城常见的毒药路数。
还有……她的眼睛……
少年冰冷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他低头,看着脚下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尤其是那个被银簪精准贯穿咽喉的。
出手狠辣,果决,没有任何犹豫。是无烬城标准的作风。
可是……
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将那枚银簪再次小心地收回怀中,转身,一步步,消失在了与萧烬离去的相反方向的雨夜里。
雨,依旧下个不停。
仿佛要洗净这巷中所有的血腥与秘密。
而在远处,拼命奔跑的萧烬,直到确认那人真的没有追来,才敢靠着一堵残墙停下,剧烈地喘息,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疑团。
那个青衣剑客……
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最后放过了她?
那枚银簪……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发间,那里空空如也。
一种莫名的、极其细微的失落感,混杂着强烈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她冰冷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漾开的涟漪,虽微弱,却持续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