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谷雨前夜。
嵩阳书院后山闷雷滚滚,像有人在云里拖铁链。
活水堂内灯火通明,二十多张案几围成圈,
中间沙盘被新漆刷得发亮,
木活字排得密密麻麻,像一片袖珍的森林。
林绡站在沙盘前,手里攥着一张折子,
折子封面写着《活水新章》,
墨迹还没干透,带着松脂味。
他抬眼看众人,嗓子发紧:
“各位,咱们活水学派,走到岔路口了。”
沈星疏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句句带刃:
“师兄,旧堤旧坝全得拆,
漕运、火耗、徭役,一把火全烧干净,
朝廷不拨银子,我们就逼朝廷拨。”
裴珏把折扇“啪”地合上,附和:
“对,民力要用,官帑也得要,
两手硬才能治住这条河。”
高湛坐在角落,难得没笑,
只补了一句:“步子大点,别怕扯着蛋。”
堂内一阵哄笑,笑声里全是“干就完了”的冲劲。
林绡捏着折子的手却更紧了,
指节发白,像捏着一块冰。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晚就飞进旧派斋舍。
刘孟阳端着茶盏,慢悠悠吹浮沫:
“看吧,活水要变洪水了,
民力?哼,民力能扛动龙椅?”
赵翰文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摔,
“啪”一声脆响,
“拆堤?拆完堤,河淹了,他们哭都来不及。”
笑声在炭火旁此起彼伏,
像一群等着看戏的猫。
子时,活水堂只剩林绡和沈星疏两人。
炉火将尽,红光照着两张年轻的脸。
沈星疏低声劝:“师兄,步子大点,河才动得快。”
林绡摇头,声音沙哑却坚定:
“步子大了,会踩烂秧苗。
民力是种子,不是柴火。”
沈星疏沉默良久,拍了拍他肩膀:
“道不同,不相为谋。
明天日出,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一句话,像刀劈竹子,干脆利落。
三月十八卯时,书院雪庭。
众学子围成半圈,旧派、新派泾渭分明。
林绡穿一身旧青衫,袖口补丁洗得发白,
手里只抱一只算盘和一枚“活水”铜印。
他朝众人拱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
“活水学派,今日起,我林绡退出。
我不拆堤,也不逼官,
我只信一句话——
河可疏不可激,民可引不可逼。”
话音落,雪庭一片死寂。
沈星疏站在新派最前,眼神复杂,
裴珏低头摇扇,扇子遮住了半张脸。
旧派那边,刘孟阳嗤笑出声:
“看吧,活水流不动了,成死水了。”
赵翰文跟着起哄:“独木桥?小心掉河里喂王八。”
笑声刺耳,像碎冰砸在青石板上。
退出当日,林绡搬离活水堂,
行李不多:一只旧算盘、一册《错题本》、
半袋木活字、那枚“活水”铜印。
他把铜印用红绳挂在脖子上,
像给自己系了条护身符。
夜里,他独宿后山小木屋,
窗外春雨淅沥,屋内油灯如豆。
他在《错题本》写下最后一行:
“孤水不孤,自有源头。”
字迹被雨水晕开,像一条蜿蜒的小河,
悄悄流向未知的远方。
三月二十,旧派斋舍灯火通明。
刘孟阳举杯,笑得眼角褶子堆成山:
“看吧,活水自己散了,
咱们旧堤旧坝,稳如老狗。”
赵翰文附和:“独木桥?
让他一个人慢慢晃,晃到河里算完。”
笑声撞在屋梁上,又弹回自己耳里,
听起来空洞,像敲在空瓮上。
窗外,春雨越下越大,
旧派的笑声被雨声一点点吞没,
只剩屋檐滴水,一声,一声,
像在为谁敲丧钟,又像在为谁敲晨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