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夜谈·“我认得你的眼睛”
火把的光晕在密林深处晃动,人声嘈杂,夹杂着焦急的呼唤——“世子!”“牧云世子!您在哪儿?”
百里牧云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石,屏住呼吸,将那枚冰冷的金属宫花令牌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握住唯一能锚定现实的物件。脚步声和呼喊声近在咫尺,又逐渐远去,朝着另一个方向搜寻而去。
她说的没错,向东半里,果然有溪流,顺流而下不到一刻钟,便看到了南疆王府侍卫火把的光亮。她甚至算准了王府搜寻人马大概会抵达的位置和时间。
这份对地理、对人心的精准算计,让他心底那份寒意与探究欲交织得更加浓烈。
直到搜寻的声音彻底消失在林野另一头,百里牧云才缓缓吁出一口气,脱力般滑坐在岩石下的阴影里。药力仍在持续作用,压制着毒素,但失血和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肩头的伤口经过一番奔逃,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摊开手掌,就着从树叶缝隙漏下的惨淡瘴月微光,再次仔细端详那枚令牌。
触手冰凉,质地绝非普通金属,隐隐透着一丝内蕴的温润。边缘缠绕的南疆藤蔓花纹古老而精致,是几百年前王室匠人独有的錾刻手法,如今已近乎失传。而中心那朵宫花……他指尖细细摩挲着那浮雕的轮廓。
那不是南疆任何一部落或家族的花徽,其线条风格更近似……京都皇庭御用器物上常见的纹样,只是做了些微的变形,融入了某种更锐利、更隐秘的气息,仿佛光明正大的图腾被巧妙地赋予了阴影的棱角。
翻转令牌,背面那个古老的南疆文字“庇护”,笔触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这绝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东西。甚至不像一件单纯的信物,它更像某种……权力的具象化碎片,跨越了朝堂与江湖,模糊了光明与黑暗的界限。
还有那句“宫墙孤雁”……
她果然知道!她知道他那次无意中的窥见!她知道那个隐藏在娇憨公主表象下的、截然不同的灵魂!
那个黑衣少女,那个无烬城的杀手“烬”……与深宫之中的长公主萧灼……
巨大的谜团如同南疆终年不散的瘴气,笼罩在他心头,但这一次,迷雾中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光,指向一个惊世骇俗的可能性。心脏因这猜想而剧烈跳动,牵扯着伤口也突突地疼起来。
他必须回去。回到王府,疗伤,查证,然后……找到她。不是以被救者的身份,而是以百里牧云的身份。
休息片刻,积攒了些许力气,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溪流下游王府临时营地的方向艰难行去。
……
南疆王府的临时营地设在一处地势稍高、瘴气较稀薄的开阔地。侍卫们看到浑身狼狈、血迹斑斑的世子归来,顿时炸开了锅,一片兵荒马乱。
随行的王府医官立刻上前为他处理伤口。当看到那发黑肿胀的伤口和诡异的毒纹时,经验老道的医官也倒吸一口凉气。
“腐髓藤为主,混合了赤链蛇、碧眼蛛的毒液,还有极厉害的尸瘴之气……”医官面色凝重,“世子,您这……能撑到现在简直是奇迹!若非及时服用了极品解毒丹压制,毒性早已攻心!”
百里牧云靠在软榻上,任由医官处理伤口,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枚被她不由分说塞入自己口中的黑色药丸。
“是何人救了世子?用的何种解毒丹?此药效力非凡,若能量产,于我南疆军士大有裨益!”医官一边小心翼翼地剜去腐肉,一边急切地追问。
百里牧云沉默了一下,眼前闪过那双冰冷的、毫无情绪的眼睛。他摇了摇头,声音因虚弱而有些低哑:“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过路人。药丸仅此一枚,未曾看清。”
医官脸上闪过明显的失望,但见世子不愿多言,也不敢再问,只是啧啧称奇地继续处理伤口,对那解毒丹的效力赞不绝口。
伤口处理完毕,又灌下了好几碗王府秘制的解毒汤药,百里牧云才感觉那股缠绕不去的冰冷麻痹感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疲惫。他被安置在营帐内休息。
帐外传来侍卫统领低声禀报搜查刺客的结果——一无所获。那些刺客如同鬼魅般出现,又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是极其专业的死士。
百里牧云闭着眼听着,心中却明镜似的。那些刺客的目标是父王,撞上自己只是意外。而真正在这片死亡森林里救了他一命的,是另一个更神秘、更危险的“刺客”。
一夜无话。
接下来的几日,百里牧云在营地静养。他体内的余毒渐清,伤口开始愈合,但心头的疑云却愈发浓重。
他动用了世子的权限,悄无声息地调阅了王府密档中关于京都皇室、特别是关于长公主萧灼的所有记录。记录寥寥无几,无非是些“体弱多病”“深居简出”“性情娇憨”等官样文章,与他记忆中那次宫墙边的惊鸿一瞥截然不同。
他也暗中查询了“无烬城”和其首领“烬”的信息。江湖传闻更是语焉不详,只知那是一个近年来迅速崛起、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其首领神秘莫测,武功路数诡谲狠辣,从未有人见过其真面目,或者说,见过的人都死了。
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身份,如同黑夜与白昼,界限分明。
然而,那枚融合了南疆王室工艺与京都宫廷风格的令牌,那句精准戳中他秘密记忆的“宫墙孤雁”,还有那双……让他莫名觉得熟悉的、冰冷眼眸深处偶尔掠过的孤戾……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指向某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这夜,月色稍明,驱散了些许林间的瘴气。
百里牧云披衣起身,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踱步到营地边缘的一处小山坡上。从这里可以望见远处黑黢黢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鬼哭林轮廓。
夜风带来湿润的草木气息和遥远的虫鸣。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贴身收藏的金属令牌,指尖划过那朵冰冷的宫花浮雕。
突然,一股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声从身后袭来!
百里牧云浑身一凛,伤病未愈的身体反应稍慢半拍,他猛地回头,却只看到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轻烟般掠过营地外围的哨岗,悄无声息地落入坡下的一片阴影之中。
好快的身法!竟然能如此轻易避开王府侍卫的耳目!
是那些刺客的同伙?还是……
他心中一动,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他的轻功本就不弱,此刻虽未痊愈,但刻意收敛气息下,行动依旧悄然无声。
追入坡下的密林,那道黑影却仿佛凭空消失了。四周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百里牧云停下脚步,凝神感知,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浓重的阴影。
“跟来做什么?”一个冰冷清越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极近处响起。
百里牧云猛地转身,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只见那道娇小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丈许之外的一棵古树的横枝上,背对着微弱的月光,面具下的双眼正冷冷地俯视着他,如同夜栖的猛禽审视着误入领地的猎物。
是她!
她竟然去而复返?还敢潜入王府营地附近?
“姑娘……”百里牧云压下心中的震惊,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在下还未曾好好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
“不必。”她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丝毫情绪,“两清。”
两清?因为她救了他,所以他承诺保密并收下令牌,就算两清?世间哪有这般简单的算法?
“对于姑娘是两清,对于在下,却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百里牧云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她,“更何况,姑娘还留下了此物。”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金属令牌,托在掌心,“此物非同寻常,姑娘就如此放心交给在下?不怕在下凭此物查出些什么?”
树枝上的身影似乎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那双冰冷的眸子在令牌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他脸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查出什么,是你的本事。与我何干。”
好一个“与我何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又仿佛真的全然不在意。
百里牧云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冷硬如铁的模样,心中那股探究欲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冒险一试。
他握着令牌,向前又走了几步,直到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睛。尽管隔着面具,但那双眼的轮廓和深处那抹难以化开的墨色,与他记忆中的画面越来越重叠。
“姑娘那日提及‘宫墙孤雁’……”他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可是曾在京都皇城……见过什么?”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树枝上的少女没有立刻回答。夜风吹拂起她几缕未被面具罩住的墨发,拂过冰冷的面具边缘。她的眼神似乎有那么万分之一秒的闪烁,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
“南疆世子,”她开口,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意味,“好奇心太重,容易短命。”
“在下只是觉得,”百里牧云不退缩,目光灼灼,“姑娘的眼睛,很像一位……故人。”
“哦?”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玩味,却又冰冷刺骨,“世子的故人,莫非也是藏在阴影里,见不得光的?”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百里牧云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他几乎能肯定,她在回避,甚至在刻意引导某种误解。
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时,她却忽然从树枝上轻盈落地,悄无声息,如同一片羽毛。
她朝他走来,步态平稳却带着一种猎食般的优雅与压迫感,直到在他面前三步远处站定。这个距离,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气与某种冷冽的药草清香混合的气息。
她抬起头,面具后的眼睛直视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有漩涡在转动,要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百里牧云,”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些线,一旦越过去,就回不了头了。有些真相,知道了,就意味着永无宁日。”
她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手中那枚令牌,却又在最后一厘停住。
“你想要的答案,或许远比你能想象的更危险,更绝望。”她的声音里似乎掺入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疲惫,但转瞬即逝,又被冰冷的坚硬所取代,“守住你的南疆,做你的世子,忘记那片宫墙,对你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看似劝诫,实则更像是一种最后的警告和……划清界限。
百里牧云的心却因她话里那丝极细微的波动而猛地一紧。她不是在威胁,她仿佛……在陈述一个她亲身经历的事实。那冰冷的面具之后,似乎藏着某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东西。
他看着她的眼睛,此刻离得这样近,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孤寂与苍凉,与他记忆中宫墙下那个孤独身影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所有的猜测、怀疑、求证,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巨大的震撼席卷了他,但奇异地,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惜、了然与强烈保护欲的复杂情绪。
他猛地握紧了令牌,向前踏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那点距离。他能感受到她瞬间绷紧的戒备,如同弓弦拉满,但他没有退缩,目光沉静而坚定地迎上她冰冷的视线。
“如果那条线后是无尽深渊,”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南疆世子特有的、一旦认定便绝不回头的执拗,“那我更想知道,独自站在深渊边上的人,冷不冷。”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她面具下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认得你的眼睛。无论在哪里,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
话音落下的瞬间,万籁俱寂。
仿佛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时间凝固了。
黑衣少女周身那股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具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杀意、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骤然戳破伪装的慌乱?
尽管那慌乱只有一瞬,便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但百里牧云捕捉到了。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她的秘密。这无疑是致命的。
按照无烬城的规矩,按照她杀手的原则,此刻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灭口。
百里牧云甚至能感觉到她周身弥漫开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冰冷刺骨,让他伤口都隐隐作痛。
但他没有动,只是坦然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审判。他像是在进行一场豪赌,赌那枚令牌背后的含义,赌那句“宫墙孤雁”流露出的并非全然冷漠,赌他看到的那一丝孤寂并非错觉。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那柄窄长的短刃似乎下一秒就会出鞘。
然而,最终,那凌厉的杀意竟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消散了。她没有动手,只是用一种极其古怪的、仿佛第一次真正打量他的眼神,重新审视着他。
“你……”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疲惫,“……果然和小时候一样,看着温吞,骨子里却执拗得可怕。”
小时候?
百里牧云心头再次巨震。她这话……难道他们幼时便相识?
不待他细想,她已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无懈可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一刻的波动只是他的幻觉。
“记住我的话,百里牧云。”她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深沉如夜,“南疆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堡垒。别再试图探寻你不该知道的事情。今夜之后,忘了我。”
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身形一晃,如同融化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没入身后的黑暗森林,彻底消失不见。
只剩下百里牧云独自站在原地,掌心紧握着那枚冰冷的令牌,耳边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警告,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我认得你的眼睛”。
她承认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她默认了。
那个藏在深宫重重面具下的秘密,那个游走在黑暗血腥世界的杀手,真的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共享着同一个惊天秘密的两个人。
巨大的真相如同陨石砸落心湖,激起滔天巨浪。然而,在这惊涛骇浪之下,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平静缓缓浮现。
他知道了一条通往深渊的路,看到了一个独自在悬崖边起舞的灵魂。
南疆,永远是你的退路。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真正的分量。这不是一句空泛的承诺,这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黑暗中,向他这个窥见了一丝真相的人,递出的唯一一份、带着血腥气的……信任。
他缓缓收拢手掌,令牌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目光不再有疑惑和震惊,只剩下一种深沉如海的决意。
忘了吗?
不。
他忘不掉了。
那条线,他已经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