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南疆之契·“我永远是你的退路”
百里牧云在原地伫立了许久,直到林间的寒露浸透了肩头的衣衫,带来一阵凉意,才将他从巨大的震撼中惊醒。
掌心那枚金属令牌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清晰而冰冷的痛感,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她承认了。
虽然未曾言明,但那句“果然和小时候一样”,那骤然收敛的杀意,那最后复杂的一瞥……无一不在无声地宣告那个石破天惊的真相——深宫之中病弱娇憨的长公主萧灼,与江湖之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无烬城首领烬,这两个云泥之别的身份背后,存在着某种惊世骇俗的联系。
而他自己,百里牧云,南疆的世子,已然在无意间,窥破了这足以颠覆王朝的秘密。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并非全然是恐惧,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刺痛。他回想起宫墙之下那个孤独寂寥的身影,那双与年龄不符、藏着万千心事的眼睛;再联想到方才林中那双冰冷、狠戾、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丝疲惫与苍凉的眼眸。
光明与阴影。极致的娇弱与极致的强韧。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如何能汇聚于一人之身?或者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更荒谬却更能解释所有疑点的念头——真的是一个人吗?
那枚融合了宫廷与江湖风格的令牌,那句“宫墙孤雁”……是否暗示着,他所见的,并非同一人,而是……共享着同一个秘密的两个人?
这个念头让他呼吸一窒。若真如此,那这背后的隐情、所图之事,将更为庞大可怕。而她们所背负的压力与危险,也将呈倍数增长。
“独自站在深渊边上的人,冷不冷……”
他低声重复着自己方才冲动之下的话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现在才真正体会到,那深渊的寒意是何等刺骨。仅仅是知晓,便已觉重担压身,那身处其中的人呢?
她最后那句警告言犹在耳:“记住我的话,百里牧云。南疆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堡垒。别再试图探寻你不该知道的事情。今夜之后,忘了我。”
忘?
如何能忘?
那双眼睛,那个秘密,已然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了他的灵魂之上。更何况,她提及了“小时候”……他们幼时便相识?为何他毫无印象?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脑海,但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探究欲,而是混杂着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她将令牌给了他,默认了他的窥破,这是一种危险的信任,也是一种无声的托付。
她是否……早已身处绝境?这令牌,是否是她在无边黑暗中埋下的、一枚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能否用上的伏笔?
百里牧云缓缓收拢手掌,将令牌紧紧握在胸前,仿佛握住了一个滚烫的、需要他以生命去守护的承诺。
他转身,不再看向那片吞噬了她身影的黑暗森林,步伐坚定地返回营地。肩头的伤口仍在作痛,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明和锐利。
回到营帐,屏退左右,他静坐片刻,忽然起身,从随身的行囊最深处,取出一只小巧的、以南疆特有暗沉木料打造的木盒。木盒上没有任何纹饰,只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经年不散的药香。
这是母妃临终前留给他的,说是外祖父一脉相传的旧物,让他在最迷茫或最紧要的关头方可打开。多年来,他始终遵守承诺,未曾开启。
此刻,他却觉得,或许就是时候了。
他指尖划过盒盖边缘一个极不显眼的机括,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盒内并无奇珍异宝,只静静躺着一幅略显陈旧的微小卷轴,以及一枚……与他手中那枚金属宫花令牌材质几乎一模一样,但雕刻着南疆古老守护神兽“狡”图腾的令牌!
百里牧云瞳孔骤缩。
他拿起那枚“狡”兽令牌,翻到背面,同样刻着一个古老的南疆文字,并非“庇护”,而是——“契约”。
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压下激动,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幅微小的卷轴。
卷轴上的字迹娟秀中透着风骨,是母妃的笔迹。内容却并非家常絮语,而是一段被封存的秘辛:
“云儿,若你见此书,想必已遇到那位持‘宫花’之契的故人,或已触及光影之秘。南疆百里氏与京都萧氏嫡系一脉,世代存在一道不可言说之‘守护契约’。此契源于百年前,我南疆先祖曾受萧氏一位奇女子大恩,立誓其后裔若遇持‘宫花’信物、且身负‘光暗双生’之秘者,当倾力相助,护其周全,成为其最黑暗时刻的‘退路’。”
“此契约代代只传一人,由上任守护者口述或密信相传于继任者。因事关重大,易引来灭顶之灾,故若非契约触发,永不提起。你外祖父将此秘传于吾,今吾传于你。”
“信物有二:一为‘宫花’,主‘求援’;一为‘狡兽’,主‘回应’。双令合,契约启。”
“吾儿,此契沉重,或许永无启用之日,乃幸事。若有一日,契约之光映照于你,望你慎之又慎,量力而行。然既承诺,便需以命相守。南疆的安宁,与这桩古老的誓言,皆系于你身。”
卷轴的内容到此为止,末尾是母妃的签名与日期。
百里牧云握着卷轴的手微微颤抖,背后惊出一身冷汗,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宿命般的了然所覆盖。
原来如此!
根本不是什么巧合下的救命之恩,也不是什么莫名的好奇与探究!
一切皆有由来!
百里家族,世代竟然背负着这样一道沉重而隐秘的契约!守护“光暗双生”之秘的持有者……这几乎明示了萧灼与萧烬(或者说,与无烬城主)那不可思议的关系!
母妃留下的“狡兽”令牌,正是对“宫花”令牌的回应!
她今夜前来,留下宫花令牌,并非仅仅是为了两清和警告,那更是一个无意识的、或者说遵循着古老本能的行为——她在向他求援!向百里家族这世代相传的“退路”求援!
只是她自己或许都不完全清楚这契约的细节,只是凭着某种深植于血脉中的暗示,或者她所在势力传承的某一部分信息,做出了这个举动。
而他那句“我认得你的眼睛”,阴差阳错地,提前触发了这份沉寂百年的契约!
巨大的责任感如同南疆的十万大山,轰然压上他的肩头。但奇怪的是,先前那份彷徨与不确定感反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坚定的目标感。
他不是在窥探秘密,他是在履行一个世代相传的、庄严的承诺。
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而是被正式卷入这惊涛骇浪中的……守护者。
百里牧云小心翼翼地将母妃的卷轴收起,与那枚“狡兽”令牌一同贴身放好。然后,他再次拿出那枚冰冷的“宫花”令牌,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古老的纹路。
目光变得深沉而坚定。
“退路么……”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既然你递出了这把钥匙,那么,从今夜起,南疆就不仅仅是你的退路。”
“我会让你知道,这条退路,足够宽,足够稳,足以让你从深渊归来。”
接下来的几日,百里牧云的行为模式发生了细微而明确的变化。
他依旧温文尔雅地处理着王府事务,安抚因世子遇刺而躁动的人心,督促对鬼哭林刺客的追查,但所有的指令背后,都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更深远的考量。
他开始更积极地整合南疆的势力,以加强边防、肃清奸细为由,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边境几个关键关隘的守将,换上了更多忠诚可靠、且与京都各方势力牵扯较少的将领。他利用世子的权限,悄然扩大着王府亲卫的规模,并以其擅长丛林作战为由,请调了更多南疆特有的、驯服已久的战象和毒蛊师加入卫队,美其名曰“应对越发复杂的边境局势”。
这些举动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世子经历刺杀后愈发谨慎的表现,合情合理。但只有百里牧云自己知道,他是在为那可能到来的、最黑暗的时刻,提前构筑一道更坚固的屏障。他要将南疆真正打造成一个铁桶般的“堡垒”,一个足以让她倚靠的“退路”。
同时,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绝对可靠的力量,以追查刺杀真凶为掩护,开始暗中调查两件事:
一是当年宫廷旧事,特别是关于萧灼公主出生前后的所有细微记录和传闻,试图找到“双生”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
二是无烬城近年来的动向,尤其是与其首领“烬”相关的、任何可能暴露其弱点或软肋的信息。他需要了解她更多的处境,才能更好地守护。他知道这很危险,极易引起她的误解,但他必须去做。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如同在万丈悬崖上采集雾花,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但他做得极有耐心,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却又坚定不移。
数日后,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
南疆王,他的父王,在处理一起边境部落冲突时,遭了暗算,身中奇毒,虽经随行医师抢救暂时保住性命,但毒性诡异,昏迷不醒,正被紧急送回王府。
王府上下顿时陷入一片恐慌与忙碌之中。
百里牧云作为世子,自然要主持大局。他压下心中的焦虑,冷静地安排接应、延请名医、封锁消息、稳定人心。
然而,所有被请来的医师,包括王府内医术最高明的老先生,在查看过南疆王的脉象和症状后,都面露难色,摇头表示此毒闻所未闻,霸道无比,且似乎能不断变化,他们束手无策。
眼看父王的生命气息在一点点流逝,百里牧云心如刀绞,却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
他坐在父王的病榻前,握着父亲冰凉的手,目光扫过那张因中毒而泛着青黑之气的脸庞,脑中飞速思索着对策。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
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或许能解此毒的人!
那个在鬼哭林,能轻易化解腐髓藤混合剧毒,并能精准算出溪流方向和援兵抵达时间的人!
无烬城主,烬!
她精通毒术!这是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快、最有可能救回父王的机会!
但这个念头也让他瞬间陷入了巨大的矛盾。
去找她?
以什么身份?南疆世子向一个杀手头子求医?
她是否会答应?她此刻又身在何方?如何联系?
更重要的是,这会否暴露她?会否为她带来更大的危险?
可是……躺在病榻上的是他的父王!是南疆的支柱!
救,可能危及她;不救,父王必死无疑。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这是他成为世子以来,面临的最艰难、最残酷的抉择。
一边是至亲,一边是刚刚确认、需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契约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父王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百里牧云的眼神在痛苦挣扎中逐渐变得决绝。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王死去。
他必须赌一把。
赌那枚令牌背后的含义,赌那句“南疆永远是你的退路”并非全然是她的算计,赌他们之间那刚刚建立的、脆弱而危险的羁绊。
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进入书房,紧闭房门。
他拿出那枚“宫花”令牌,又取出母妃留下的“狡兽”令牌。双令在手,一冰冷,一温润,却仿佛有着某种无形的联系。
他该如何传递消息?契约中并未明言。
他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取来一张特制的、遇水方显形的密信纸,以极细的笔尖,蘸取了一种特殊的无色药液,在上面快速写下几行字:
“契约已启。求援:南疆王中奇毒,命在旦夕,盼施援手。风险自知,若允,请于今夜子时,王府东北角密道入口一见。百里牧云。”
写罢,他小心地将密信纸晾干,字迹瞬间消失无踪。他将纸条卷起,塞入一个细小的铜管中。
然后,他做了一件极其大胆的事情——他拿着那枚“宫花”令牌,径直去了王府中一处废弃多年的祭坛遗址。根据某些古老的记载,这里曾是百里家族与外界进行隐秘联系的场所之一。
他在祭坛某个不起眼的石缝前停下,犹豫了片刻,最终将手中的铜管,轻轻塞入了石缝深处。
他不知道这是否有用,不知道她能否收到,这完全是一次基于直觉和古老传言的赌博。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父王身边,继续守候,内心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熬,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夜幕降临,子时将近。
百里牧云吩咐心腹严守父王寝殿,未经他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然后,他换上一身深色便服,悄无声息地避开所有守卫,来到了王府东北角那处荒废已久的、据说通往城外的密道入口。
这里杂草丛生,残垣断壁,在凄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荒凉阴森。
他孤身一人站在废墟之中,夜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他不知道自己等来的是救星,还是更深的绝望,甚至可能是……杀身之祸。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子时已到。
周围除了风声虫鸣,别无动静。
就在百里牧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几乎要被绝望吞噬之时——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极近处响起:
“你可知,动用契约意味着什么?”
百里牧云猛地转身。
只见那道娇小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倚靠在一段断裂的石柱旁,面具下的双眸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正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
她来了!
她真的收到了消息!并且来了!
百里牧云压下心中的狂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上她的目光,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我知道。意味着我将彻底踏入你的世界,再无回头之路。也意味着,我,以及整个南疆百里氏,将与你绑定最深的羁绊,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烬 silent 了片刻,似乎在审视他话语中的决心。半晌,她才冷冷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南疆王中的是何毒?”
“无人能识,毒性诡异,能自行变化,家父现已昏迷,气息微弱。”百里牧云快速说明情况,并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沾染了父王毒血的小布条,小心地递过去,“这是毒血样本。”
烬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目光扫过那布条上的黑紫色血迹,面具下的眉头似乎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你可知,若我出手,无论救与不救,你南疆王府与无烬城首领有染的消息,便有可能泄露?”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审视的意味,“这或许会为你,为你的家族,招来灭顶之灾。甚至比南疆王毒发身亡更糟。”
“我知道。”百里牧云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目光坚定如铁,“但这是我身为人子,必须承担的风险。也是我作为契约守护者,做出的抉择。我相信,比起未知的风险,失去父王、南疆陷入动荡的结局更坏。而我相信你……有办法将风险降至最低。”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其郑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
烬再次沉默地看着他,那双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有细微的波澜掠过。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截布条,放到鼻尖极轻地嗅了一下,随即指尖微微捻动。
片刻后,她冷哼一声:“‘千机变’。倒是舍得下本钱。”
她果然认得!百里牧云心中瞬间燃起希望!
“此毒可能解?”
“能。”烬的回答言简意赅,却如同天籁,“但需即刻施针,辅以独门解药。带路。”
她如此干脆利落,反而让百里牧云怔了一下。他本以为还需要更多的说服、交换条件甚至付出某些代价。
“你……”他忍不住开口,“为何……”
“契约就是契约。”烬打断他,语气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既已触发,我自当回应。更何况……”
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那张写满担忧与决绝的脸,声音似乎放缓了极其细微的一度,几乎难以察觉:“……你选择了相信我。而我,从不辜负信任。”
尤其是……你的信任。
最后这句话,她并未说出口,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走吧。”她催促道,“时间不多。”
百里牧云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重重点头:“跟我来,我知道一条绝对隐秘的路。”
他转身,引领着她,如同引领着一道致命的阴影,却又是一道希望的曙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王府深沉的夜色之中。
两人的身影在迷宫般的回廊和密道中快速穿行,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巡夜的守卫。
看着前方那道娇小却无比可靠的黑色背影,百里牧云的心中,某种情感正在疯狂破土生长,不再是单纯的守护责任,更掺杂了难以言喻的感激、震撼,以及一种深沉的、悸动般的吸引。
他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同了。
而此刻,南疆王寝殿的屋顶阴影处,另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正冷冷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手中,一枚小小的、刻着奇异符文的骨笛,正散发着幽幽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