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宫花·“此物,从何而来?”
南疆王府的夜,在后半段终于恢复了表面的宁静。
百里牧云守在父王榻前,亲眼看着老人的呼吸从微弱变得平稳,脸色也从死寂的青黑转为虚弱的苍白,这才真正将那颗高悬的心放下些许。他吩咐心腹侍卫秘密请来一位绝对可靠、且擅长调理的老医师,仔细交代了后续用药和看护事宜,并严令封锁南疆王毒解苏醒的消息,对外只宣称王爷病情稍稳,但仍昏迷未醒,需要静养。
处理完这一切,天际已蒙蒙泛亮。
百里牧云毫无睡意。他回到书房,门窗紧闭,再次拿出那枚烬留下的诡异箭簇,就着晨曦的微光,反复检视。
乌黑的材质,触手冰凉,尾部的蔓丝花纹古老而诡丽,与他手中“宫花”令牌上的纹样同源,却又更加隐秘和狰狞。这绝非普通匠人能打造,其工艺风格,带着浓重的、属于阴影世界的印记。
皇室秘藏……专门处理脏活的组织……
一个个关键词在他脑海中碰撞。他起身,从密室最深处取出一只上了多重锁的紫檀木匣。这里面存放着历代南疆王与京都某些隐秘势力往来的一些极其危险的卷宗副本,是百里家族为了自保而悄然积累下的“护身符”,非万不得已,绝不开启。
他小心翼翼地翻找,指尖掠过一卷卷泛黄的羊皮纸,最终停留在了一卷标注着“暗羽”字样的陈旧卷宗上。
“暗羽卫”——一个在先帝时期曾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直属于皇帝,负责监察百官、清除异己,行事狠辣诡秘,据说成员皆以各种鸟类羽毛为等级标识,擅长用毒与暗杀。但在现任皇帝登基后不久,这个组织便逐渐销声匿迹,据说是被裁撤了。
卷宗内记录了几桩疑似与“暗羽卫”有关的陈年旧案,其手法特征:用毒精妙、善使特制袖箭、行动如鬼魅,与此次父王中毒事件、以及那枚箭簇的特征,竟有七八分吻合!
难道“暗羽卫”并未真正消失,而是转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并且,其目标指向了南疆?
为什么?
是因为南疆近年来势力扩张,引起了京都的忌惮?还是因为……他与“她”的接触,已经引起了某些大人物的警觉?
百里牧云背脊升起一股寒意。若真如此,那南疆如今已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父王遇袭,恐怕仅仅是个开始。
他必须更快地行动起来。
将箭簇和卷宗仔细收好,百里牧云铺开纸笔,开始书写密令。他以世子身份,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力量:一是加强王府乃至整个南疆的戒备,尤其是对京都方向的监控;二是继续深挖“暗羽卫”相关信息,寻找其可能的弱点或现任首领;三是利用听雨楼的情报网络,密切关注京都皇室,特别是几位成年皇子以及那位深居简出的皇帝的动向。
写完密令,用上火漆秘印,招来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出。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重压。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眼前却浮现出昨夜那道离去时略显匆忙的黑色背影,以及她按在右肩的、极其细微的动作。
她受伤了。
那个监视者,果然不简单。她说“骨头软”,恐怕是审讯无果后的灭口。而以她的身手竟会负伤,对方临死反扑定然极其凶悍。
“无烬城主,从不欠人情……”
她冰冷的话语还在耳边,可她离去时那份不易察觉的匆忙和那被她轻描淡写掩盖的伤势,却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里。
她此刻如何了?那伤……重不重?中的毒可解了?
一种强烈的、想要确认她安危的冲动涌上心头,几乎压过了理智。但他很快强行压下这股冲动。
他不能主动去找她。契约刚刚履行完毕,他暂时没有理由再去动用那枚“宫花”令牌。贸然行动,不仅可能暴露她,更可能打破两人之间那脆弱而危险的平衡,甚至被她视为一种冒犯和试探。
他只能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她再次主动出现。
这种无法掌控的焦灼感,对于习惯运筹帷幄的南疆世子来说,是一种陌生的煎熬。
……
与此同时,京都,皇宫深处。
一座偏僻冷寂、甚至有些荒废的宫殿内室中,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孤灯。
萧烬(此时应是代替姐姐萧灼在宫中的身份)卸下了所有伪装,独自一人坐在镜前。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右肩处的衣衫被剪开,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边缘呈现出不祥的黑紫色,虽然已经上了药,不再流血,但依旧肿胀可怖。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伤口,左手拿着干净的布巾,沾了清水,一点点擦拭着周围的血污。动作熟练而冷静,仿佛那伤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额角因为疼痛而渗出的细密冷汗,以及偶尔忍不住微微抽动的嘴角,才泄露出这处理过程并非毫无感觉。
那监视者临死前掷出的短刃上淬的毒异常刁钻,并非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而是一种能缓慢侵蚀内力、加剧痛苦的阴毒。她虽及时服下解毒丹压制,但想要彻底清除,还需耗费些时日和功力。
处理好伤口,重新撒上特制的药粉,用干净的细布仔细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她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唇上几乎不见血色。
她起身,从床头一个暗格中取出几枚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药丸吞下,然后盘膝坐回榻上,缓缓运转内力,试图逼出残存的毒性和修复受损的经脉。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她微弱而绵长的呼吸。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带着淡淡腥气的浊气。伤势暂时被压制住,但想要恢复如初,至少需要三五日静养。
而眼下,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公主殿下,您醒了吗?”殿外传来宫女小心翼翼的问询声,“贵妃娘娘宫里的刘公公来了,说娘娘新得了几匹江南进贡的软烟罗,想着殿下您,特让送来请您先挑选呢。”
萧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和冷厉。这些宫廷妇人,终日无所事事,便在这些琐事上争风吃醋,试探来试探去。她那位“好父皇”的后宫,从来就不是什么清静地。
但她此刻是“萧灼”,是那个病弱娇憨、需要依附贵妃庇护的长公主。
她迅速敛去所有情绪,脸上瞬间挂起柔婉温顺的笑容,声音也变得软糯无力,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本宫刚起,还有些头晕呢。请刘公公稍候,本宫更衣便来。”
她起身,快速换上一套符合公主身份的繁复宫装,巧妙地用衣领和披肩遮住了肩部的包扎处,对着镜子调整好表情,确保每一分神态都完美复刻姐姐的模样,这才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应对完贵妃宫里的太监,又虚与委蛇地打发了几波前来“探病”或“送东西”的各宫人马,一个上午便在各种虚伪的客套中耗了过去。
回到内殿,屏退左右,萧烬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惫。她靠在窗边,看着外面四四方方的宫墙天空,眼神沉寂如古井。
这种被困于金丝笼中的感觉,几乎令她窒息。每一刻的伪装,都是对心力的巨大消耗。她无比怀念属于“烬”的、可以肆意呼吸黑暗与血腥的自由。
但这是姐姐的期望,是她们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她必须忍耐。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狡兽”令牌。百里牧云……南疆……
那个温润如玉又执拗无比的世子殿下,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已经在着手调查“千机变”和“暗羽卫”?他可知这其中水有多深?
她留下那枚箭簇,是一步险棋。或许会将他更快地拖入险境,但……这是最快能让他看清敌人面目、提高警惕的方法。她有种预感,背后的黑手,绝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罢手。
下一次攻击,或许很快就会到来。而且,可能更加猛烈和防不胜防。
她必须尽快恢复实力。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窗外极细微的“嗒”一声轻响,一道黑影如同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跪伏在地。
“城主。”来者声音低沉,是无烬城专用于宫内传递消息的暗桩。
“讲。”萧烬没有回头,声音恢复了属于烬的冰冷。
“两件事。一,南疆王府昨夜有异动,世子亲卫调动频繁,但王府戒备反而更加森严,我们的人难以靠近核心。南疆王的具体情况未知,但王府对外称其仍未苏醒。”
萧烬眼神微动。百里牧云反应很快,封锁消息,外松内紧,做得不错。
“第二件。”暗桩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安插在‘暗羽’外围的一个眼线,昨夜失踪了。失踪前最后传回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宫花’。”
萧烬猛地转身:“宫花?”
“是。随后便再无音讯,恐已遭遇不测。”
殿内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宫花!那枚她留给百里牧云的令牌!暗羽卫竟然查到了这个?还是说……这只是巧合?
但无论如何,暗羽卫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而且,他们似乎已经隐约触及到了某些核心的秘密!
是因为南疆王的事件,还是……京都这边,有人已经对她的双重身份产生了怀疑?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般浇下,让她肩头的伤口都仿佛更痛了几分。
“知道了。启动‘惊蛰’预案,所有潜伏人员进入静默状态,非我亲令,不得妄动。另外,不惜一切代价,查清那个眼线失踪前接触了什么人,去了哪里。”萧烬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是!”暗桩领命,再次如同鬼魅般消失。
萧烬独自站在殿中,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驱不散她周身那股冰冷的肃杀之气。
宫花……暗羽……失踪……
线索在她脑中飞速串联。对方来势汹汹,且精准得可怕。
她不能再待在宫里坐以待毙了。她需要信息,需要主动出击。
而眼下,最快的信息来源……或许只有一个地方。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镜中那张与姐姐一模一样的脸,一个计划迅速在脑中成型。
是夜,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皇子萧澈的听雨楼总部。
由于萧澈此刻大概率仍在宫中扮演他的“好弟弟”,听雨楼由他的心腹副手掌管。但这对于曾是听雨楼最大竞争对手的无烬城主来说,潜入其核心区域,虽有不小风险,却并非不可能。
她目标明确,绕过层层机关暗哨,直奔听雨楼存放最高机密卷宗的密室。
然而,就在她即将触碰到那标注着“皇室秘辛”的书架时,身后,一个熟悉无比、带着几分戏谑和冰冷怒意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道是哪只小老鼠胆子这么大,敢夜闯我的听雨楼……原来是你。”
萧烬身体猛地一僵,缓缓回过头。
只见萧澈斜倚在密室入口的门框上,一身夜行衣勾勒出精瘦的身材,脸上带着惯有的、看似玩世不恭实则锐利无比的笑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怎么?无烬城主是觉得我听雨楼的情报比你的更准?还是说……”他慢条斯理地走近,目光落在她刻意掩饰却依旧能看出不自然的右肩上,语气陡然转冷,“你遇到了什么连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麻烦,需要来求助于你‘亲爱的弟弟’了?”
他的出现完全出乎萧烬的预料!他此刻不是应该在宫里吗?
萧烬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与你无关。让开。”
“与我无关?”萧澈嗤笑一声,忽然出手如电,直抓她的右肩!
萧烬伤势未愈,动作慢了半拍,竟被他一把抓住了肩膀,正好按在伤口之上!
剧痛瞬间袭来,萧烬闷哼一声,脸色霎时白了三分,额角冷汗渗出。
萧澈显然没料到会抓到她的伤处,愣了一下,下意识松了力道,但手指仍扣着她的肩胛,眼神变得惊疑不定:“你受伤了?谁干的?”
他能感觉到手下身体的瞬间僵硬和细微颤抖,这绝不是伪装。
“放手。”萧烬的声音里淬满了冰,试图挣脱。
但萧澈非但没放,反而扣得更紧,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袭向她面上覆着的黑布!
萧烬猛地偏头躲过,两人在狭窄的密室入口瞬间过了数招!动作快得只余残影!
砰!
一声闷响,萧烬因伤势牵制,被萧澈抓住破绽,反拧手臂按在了冰冷的书架上!书架剧烈晃动,几卷卷宗掉落下来。
“你到底来干什么?!”萧澈将她死死压在书架上,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后,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要是被其他人发现……”
“萧澈!”萧烬挣扎着,低吼出声,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焦躁和一丝……虚弱?
萧澈动作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他稍稍松开些许力道,但仍禁锢着她。
就在这时,挣扎中,一枚小小的、硬质的东西从萧烬的袖袋中滑落,“啪”一声轻响掉在地上。
两人动作同时停住,低头看去。
那是一枚打造极其精巧的金属袖箭箭簇,乌黑冰冷,尾部雕刻着诡异的蔓丝花纹。
萧澈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箭簇的样式、花纹……他见过!在听雨楼最高等级的密档中,关于那个传说中的“暗羽卫”的记载里,有类似的图案!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被自己禁锢住的女子,声音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
“此物,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