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第二十章:日常·一本写满"正"字的账本与它的用途
山巅的寂静变得粘稠而紧绷。
时间在极致的警惕中缓慢流淌。萧澈和萧灼如同化作了岩石阴影的一部分,呼吸压得极低,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下方漆黑的林海再无任何异动传来,那声短暂的、诡异的“咻——啪!”之后,一切重归死寂,仿佛那只是山精野怪的一个无聊玩笑。
但萧澈和萧灼都清楚,那不是错觉。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依旧风平浪静。
萧灼轻轻动了一下被萧澈握紧的手指,用眼神询问:走了?
萧澈眸光锐利如初,微微摇头,示意再等等。他的听觉远比常人敏锐,方才那声响动虽轻微,但其特有的机括震颤余韵,绝非自然之物能发出。发出信号之人,要么极有耐心,要么早已远遁。
果然,又静候了片刻,山下极远处,几乎是在山谷入口阵法边缘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微、模仿得惟妙惟肖的猫头鹰啼叫。
——两短一长。
萧澈的眉头瞬间锁死。这是江湖上某些势力用来表示“安全”或“撤离”的暗号之一。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更远处,回应了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虫鸣。
然后,真正的万籁俱寂降临了。
这一次,是真的彻底安静了。
萧澈又凝神感知了半晌,确认再无异样,紧绷的肩背线条才略微放松下来,但眼底的寒意未退反增。
“走了。”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
萧灼也松了口气,一直夹在指间的银针无声无息地滑回袖中,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肩膀:“什么人?冲我们来的?”
“不确定。”萧澈拉着她,依旧保持着警惕,从岩石后缓步走出,目光依旧扫视着下方,“信号来自谷口方向,回应在更外围。人数不多,行事极为谨慎专业。”他顿了顿,看向萧灼,眼神复杂,“他们……似乎只是在确认方位,或者……传递某个简单的信息,并未试图深入。”
这才是最令人不安的。如果目标是他们,为何只是远远窥探一下便离开?如果不是,谁又会在这深夜,用这种方式,出现在他们隐居的山谷之外?
萧灼的脸色也沉静下来,没了之前的嬉笑闹腾。她走到崖边,望向谷口的方向,眸中闪烁着冷静分析的光芒:“谷口阵法未被触发,说明他们要么极其精通奇门遁甲,要么……并未试图闯入。”她侧头看萧澈,“你觉得,和白天那位秦姑娘有关吗?”
这是最直接的怀疑对象。秦红药刚走,夜里就出现不明人士窥探山谷。
萧澈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不像。惊鸿剑派虽在江北有些势力,但手法未必如此……诡秘专业。而且,她若有歹意,白天便该发难,或者留下后手,不必多此一举夜间再来探。”他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或许是……冲着我以前的身份来的。”
听雨楼楼主,掌控天下秘辛,仇家自然不会少。虽然他已经彻底放手,但总有那么些陈年旧怨,或者不相信他真的归隐的人,会试图寻找他的踪迹。
萧灼走到他身边,握住他微凉的手:“怕吗?”她问,眼睛在星光下亮得惊人,“楼主大人的仇家找上门了。”
萧澈反手握住她,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心中的冷冽悄然化开些许,唇角勾起一抹淡而傲然的弧度:“该怕的是他们。”他低头看她,“只是,扰了谷主的清静。”
“嘁,”萧灼满不在乎地撇嘴,“本谷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正好闲得发慌,活动活动筋骨也不错!”她嘴上说得轻松,眼神却同样认真起来,“不过,看来咱们这安乐窝,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差点忘了江湖的本质便是风波不息。这突如其来的窥探,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几分沉溺于温柔乡的懈怠。
萧澈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我会处理。”他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到你。”
无论是谁,既然敢把主意打到这片净土上来,就要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曾经的听雨楼楼主,可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萧灼在他怀里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仰起脸,笑得不怀好意:“怎么处理?楼主大人是打算重出江湖,把那些魑魅魍魉再清理一遍?”她戳了戳他的胸口,“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吓到小朋友怎么办?”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萧澈被她逗得眼底也染上笑意,那点肃杀之气淡去不少。他捉住她作乱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夫人说的是。那……依夫人之见,该如何?”
他这声“夫人”叫得自然无比,萧灼听得耳根一热,强装镇定地咳嗽一声:“咳咳,首先,加强山谷周围的警戒阵法,我回头再加点‘料’,保准让不请自来的人印象深刻。其次嘛……”她眼珠转了转,闪过一丝狡黠,“得让某人付出点‘代价’。”
“代价?”萧澈挑眉。
“当然!”萧灼理直气壮,“要不是因为这些不知所谓的家伙,咱们好好的星星看得正浪漫呢,就被打断了!还吓我一跳!精神损失费、约会中断费、受惊吓费……难道不该赔?”
萧澈失笑,配合地问道:“那夫人觉得,该如何索赔?”
萧灼假装认真思考,掰着手指头算:“嗯……看你今天表现还不错,刚才那个‘偷亲’技术也有进步……就罚你……”她拖长了语调,忽然踮起脚尖,快速在他唇上又亲了一下,然后笑眯眯地说,“罚你背我下山!我累了,走不动了!”
她耍赖耍得明目张胆,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带着撒娇的意味。
萧澈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最后那点阴霾也彻底散去,只剩下满满的柔软和纵容。他故意沉吟了一下,在她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转过身,微微蹲下:“遵命,夫人。请上座。”
萧灼欢呼一声,毫不客气地跳上他宽阔的背脊,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温热的颈侧:“驾!回家咯!”
萧澈稳稳地托住她,背着自己全世界最珍贵的“负担”,一步步沉稳地向山下走去。山风轻柔,星河依旧璀璨,只是两人的心境,与上山时已悄然不同。那份纯粹的安逸甜蜜里,掺入了一丝警惕的锐利,但彼此依靠的感觉,却也更加深刻。
回到竹轩,青黛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安神茶。见两人回来,尤其是萧澈背着萧灼,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并未多问,悄无声息地退下。
洗漱完毕,萧灼趴在窗边的软榻上,晃着白皙的小腿,看萧澈坐在灯下,执笔快速写下一张便笺,然后走到窗边,吹了一声极低促的口哨。
一只通体漆黑的夜枭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落在窗棂上,歪着头看着萧澈。
萧澈将便笺卷好,塞入夜枭腿上的细小铜管中,摸了摸它的羽毛,低声道:“送去给‘巽’字部,最快速度查清。”
夜枭咕哝了一声,振翅而起,瞬间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这是听雨楼最高效的联系方式之一,即便他已隐退,某些核心渠道和绝对忠诚的下属,依然为他保留着。
萧灼看着他利落沉稳的动作,那是属于听雨楼楼主的杀伐决断,与她平日里熟悉的、会无奈被她药倒、会因为她一句玩笑而耳根泛红的萧澈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魅力。
“‘巽’字部?负责风闻和追踪的那个?”她好奇地问。
“嗯。”萧澈关上窗户,转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她捞进怀里,让她靠着自己,“既然有蛛丝马迹,总要查个明白,才能安心。”
萧灼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玩着他垂落的一缕头发:“你说,会是谁呢?”
“很快就会有答案。”萧澈语气笃定,低头看她,指尖拂过她的眉心,“别担心。”
“我才不担心。”萧灼哼了一声,随即又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不过,楼主大人刚才发号施令的样子,还挺帅的。”
萧澈眸色深了深,低头凑近她:“只有刚才帅?”
他的气息逼近,带着刚沐浴过的清新皂角味和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萧灼心跳漏了一拍,嘴上却不服输:“平时嘛……也勉强过得去啦……主要是本谷主教得好……”
话音未落,便被以吻封缄。
这个吻不同于山巅那时的激烈缠绵,而是温柔缱绻,带着无尽的珍惜和安抚,细细描摹着她的唇形,仿佛要驱散她所有潜藏的不安。
一吻结束,萧灼气息微乱,眼眸湿润地瞪着他:“……犯规。”
萧澈低笑,额头抵着她的:“对夫人,不需要讲规矩。”
夜渐深,烛火摇曳。
或许是因为山巅的插曲,或许是因为那未知的窥探,两人都有些无心睡眠,却又享受这彼此依偎的静谧时刻。
萧灼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萧澈怀里爬起来,赤着脚跑到内间的一个小柜子前,翻找起来。
“找什么?”萧澈倚在榻上看着她。
“找个好东西!”萧灼的声音带着兴奋,很快,她拿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封面空白的线装小册子跑了回来,神秘兮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给你看个宝贝!”
“这是什么?”萧澈接过来,入手微沉。册子看起来平平无奇。
萧灼跪坐在他身边,一脸“你快打开看看”的期待表情。
萧澈疑惑地翻开册子。
然后,他愣住了。
册子的内页,并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正”字。
是用毛笔写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在不同时期写下的。每一个“正”字都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甚至透着一股执拗的劲儿。有些页面的边缘,还会画上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笑脸,或者一朵简笔的小花。
“这是……”萧澈一时没反应过来。
“账本呀!”萧灼理直气壮地指着册子,开始点数,“你看,这一页,是你第一次试我的新药,虽然只是拉了半天肚子,但态度良好,算一次!这一页,是你上次不小心打碎了我新配的凝香丸,赔了我三天的按摩,算五次!这一页,是你看书忘了给我摘后山的甜果,算一次!这一页……”
她喋喋不休地数着,眼睛亮得惊人。
萧澈看着那满本子的“正”字,听着她细数那些他或记得、或早已遗忘的、鸡毛蒜皮般的“过错”,心脏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又酸又胀,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从未想过,这些平日里被她念叨、被他无奈笑着应付过去的小事,竟被她如此郑重其事地、一笔一划地“记录在案”。
这哪里是什么账本?这分明是……她独有的、记录着两人点滴日常的……情书。
“还有今天!”萧灼翻到最新的一页,那里还只有一个墨点,她抢过萧澈手中的笔,蘸了墨,工工整整地写下第一笔,“山巅遇袭,害我受惊,虽然楼主大人表现尚可,但源头在你,先记上一笔!”
她写得极其认真,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又专注。
萧澈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萧灼笔一顿,疑惑地抬头看他。
萧澈的目光深邃如夜海,里面翻涌着她看不太分明,却足以让她心跳加速的情绪。他握着她的手,引导着笔尖,在那个刚刚起笔的“正”字第一划旁边,缓缓地、有力地,又添上了重重的一笔。
这一笔,几乎要穿透纸背。
“你干嘛?”萧灼不解。
萧澈放下笔,拿过那本厚厚的“账本”,指腹摩挲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声音低哑得不可思议:“既然是我的账……那总该告诉我,偿清了如何,偿不清……又当如何?”
萧灼眨眨眼,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又带着几分坏心眼的笑容:“偿清了嘛……自然是一笔勾销,本谷主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
“那若是偿不清呢?”萧澈追问,目光紧锁着她。
萧灼嘿嘿一笑,忽然扑上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声音又软又媚,说出的话却让萧澈浑身一僵——
“若是偿不清啊……那就肉偿呗~楼主大人~”她故意用气音说着,温热的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耳廓,“一次……抵一笔哦~你看你这本子,都欠了我这么多回了……是不是该……连本带利地……好好偿还了?嗯?”
她的话音刚落,便感觉搂着的身体瞬间紧绷,温度骤然升高。
萧澈猛地收紧手臂,将她死死按进自己怀里,眸色暗沉得如同窗外化不开的浓夜,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萧灼……你自找的……”
下一秒,天旋地转。
萧灼惊呼一声,已被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内间的床榻。
那本写满了“正”字的账本,从萧澈手中滑落,掉在软榻上,内页哗啦作响,仿佛在无声地记录着又一笔……即将发生的、“偿债”的开端。
烛火被疾步带起的风吹得猛烈摇曳了一下,终于熄灭。
黑暗中,只余彼此灼热的呼吸和失控的心跳。
窗外,月隐星沉,山风似乎也识趣地停止了呼啸。
唯有那潜在的、未知的危机,如同蛰伏的兽,在遥远的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亮出獠牙的时机。
但此刻,竹轩之内,春意正浓。
债,总是要还的。尤其是欠了某位谷主大人的……风流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