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第二十一章:宫宴·女帝寿辰与那辆驶入京城的普通马车
又是一年深秋。
南晏皇朝的女帝萧灼(实为萧烬),迎来了她的二十七岁寿辰。
如今的南晏,在她铁腕与智慧并重的治理下,海晏河清,国力鼎盛,远超先帝时期。边关安稳,商贸繁荣,连以往桀骜不驯的江湖势力,也在无烬城(实则已完全融入朝廷暗部体系)的监控与协调下,变得规矩了许多。
寿辰乃国之大典,京城早已装饰一新,从皇城到外郭,旌旗招展,灯火彻夜不熄。各国使节、藩王、文武百官齐聚一堂,贡品如山,贺词如潮,彰显着天朝上国的威仪与女帝不容置疑的权威。
紫宸殿内,盛宴正酣。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水袖翩跹,姿容绝世。百官按品级端坐,推杯换盏,脸上洋溢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喜悦。
御座之上,女帝萧灼——或者说,是顶着姐姐名号的萧烬,正接受着万众朝拜。
她身着绣着金凤翱翔九天的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珠冠,容颜被冠冕垂下的珠帘稍稍遮掩,看不真切,只余一个线条冷冽优美的下颌和总是紧抿着的、略显苍白的唇。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与疏离,仿佛与这喧嚣热闹的盛宴隔着无形的屏障。
她偶尔举杯,回应臣子的敬酒,动作优雅却带着机械般的精准,唇边甚至能牵起一丝符合场合的、极淡的弧度,但那双隐藏在珠帘后的眼睛,却始终沉静如古井寒潭,无波无澜。
百里牧云坐在御座下首最近的席位,身着世子朝服,温润如玉,姿态谦和。他几乎不曾主动开口,目光却从未真正离开过御座上的身影。每一次她举杯,他指尖都会微不可查地动一下,仿佛在估算着酒量;每当有臣子过于激动地上前祝寿,他身侧侍立的、面目普通的侍卫便会稍稍挪动半步,形成一个更利于拦截的角度。
他是她最锋利的剑,最坚实的盾,沉默地扎根于她的影子里,早已成为这宫廷格局的一部分。
盛宴繁华至极,祝寿之声不绝于耳。
女帝应对得体,赏赐丰厚,一切流程完美无瑕。
然而,端坐在至高之位上的她,却只觉得周遭的声音越来越远,冕服沉重,珠帘压得额角生疼。鼻尖萦绕的不是美酒佳肴的香气,而是御书房里仿佛永远散不去的墨香与烛火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记忆深处的血腥气。
谢孤舟死前攥住她衣袖的温度,似乎从未真正散去。
她微微晃神,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腕间——那里宽大的龙袍袖口之下,藏着一道极浅的旧疤,以及一枚用特殊金属打制、永不凋零的宫花。触感冰凉。
“……愿陛下福寿安康,万岁千秋……”
又一轮贺词将她的思绪拉回。她颔首,举杯,饮下杯中微涩的御酒。
万岁千秋?她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这无人之巅的孤寒,千年万载,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但她早已习惯了将这情绪深深埋藏,露出无懈可击的帝王面具。
* * *
与此同时,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随着入城的人流,缓缓驶入了京城巍峨的城门。
驾车的是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静的车夫。车内,萧澈撩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感慨万千。京城比他们离开时更加繁华了,只是这繁华之下,涌动着他早已熟悉的、属于权力中心的紧绷感。
“别看了,快帮我看看,这根头发簪得歪不歪?”身边,真正的萧灼——如今的神医谷谷主,正对着一面小铜镜,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发髻。她褪去了宫装的繁复华美,只着一身水青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墨发半挽,斜插一根素雅的玉簪,脸上未施粉黛,却眉眼灵动,唇红齿白,比起做长公主时,更添了几分洒脱与鲜活之气。
只是此刻,这洒脱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紧张。
萧澈放下车帘,转头看她,忍不住失笑,伸手替她将那一缕不听话的发丝仔细抿到耳后:“不歪,好看得很。我们灼灼怎样都好看。”
“少来!”萧灼拍开他的手,嗔怪地瞪他一眼,眼底却漾着笑意,“这可是好几年第一次回京,还是偷偷摸摸的,可不能给烬儿丢脸。”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虽然时常有密信往来,知道妹妹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但信纸终究单薄,无法传递所有的情绪。她始终记得离京前夜,妹妹那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睛。
萧澈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放心吧。她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坚强。而且,不是还有牧云在吗?”
提到百里牧云,萧灼神色稍缓,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并未驶向任何一处王府或官邸,而是七拐八绕,进入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后门。
这里是听雨楼早年布置的一处隐秘据点,鲜有人知。
两人下了车,车夫无声地行礼后,便将马车驶离。
推开陈旧木门,小院内却别有洞天,干净雅致,一应物品俱全,显然早已有人打理妥当。
“先歇歇脚,换身衣服。”萧澈拉着萧灼进屋,“宫宴还在继续,我们等天色再暗些,想办法递消息给牧云。”
他们此行极为隐秘,绝不能让外人知晓真正的长公主悄然回京,否则必将引起朝堂震动,打破妹妹苦心维持的平衡。
萧灼点点头,深吸了一口京城熟悉的、带着尘世烟火味的空气,眼神渐渐变得沉静而锐利,那是在山林间嬉闹时绝不会出现的、属于曾经镇北将军和天机阁主的眼神。
* * *
紫宸殿的盛宴,终于在夜色深沉时接近尾声。
女帝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接受了最后一批重臣的叩拜,便示意内官宣布散宴。
百官叩谢圣恩,依序退下。偌大的宫殿很快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宫人收拾残席的细微声响,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酒肉余味和冷寂。
珠帘被侍女轻轻掀起,露出女帝完整的面容。美丽依旧,却苍白缺乏血色,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怠,以及一丝深埋的、无人能懂的空茫。
“陛下,可要起驾回宫?”内侍总管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
女帝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去御花园走走,醒醒酒。”
“陛下,夜深露重……”百里牧云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侧,轻声劝阻。
“无妨。”女帝打断他,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让其他人退下,牧云,你陪朕走走。”
百里牧云目光微动,躬身应道:“是。”
宫人们识趣地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秋夜的御花园,少了白日的喧闹,多了几分幽静凄清。月光如水,洒在凋零大半的花木上,勾勒出斑驳的影。夜风带着寒意,吹动了女帝冕服上冰冷的金饰和百里牧云宽大的衣袖。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青石小径上。
走了许久,女帝忽然在一片早已枯萎的荷塘边停下。这里位置偏僻,灯火昏暗,只有远处宫殿的轮廓和天上的星月提供些微光亮。
她望着那一片枯败的残荷,久久不语。
百里牧云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像一座沉默的山,守护着这片寂静。
“……牧云,”许久,女帝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你说,皇姐他们此刻……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羡慕与……脆弱。
百里牧云心中一涩,温声道:“这个时辰,谷主或许刚研究完新药方,正逼着楼主试药。又或许,两人正为了最后一块点心斗嘴耍赖。”
他描述的景象寻常而温馨,与这冰冷宫廷形成鲜明对比。
女帝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很快湮灭在无边的沉寂里。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保养得宜、却终究染上了朱批墨迹和掌权者薄茧的手。
“真好……”她喃喃道。
就在这时,百里牧云眼神倏然一凝,侧耳倾听片刻,随即极快地低声道:“陛下,东南角,老地方。”
女帝猛地抬头,眼中的寂寥脆弱瞬间被锐利如鹰的光芒取代,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柔软只是错觉。
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转身,快步朝着百里牧云所示意的方向走去——那是御花园最偏僻的一角,一处假山叠嶂、树木掩映的废弃小亭,是他们幼时常常偷偷玩耍、后来也成为少数能避开所有耳目的秘密碰头点。
百里牧云紧随其后,手势微动,暗处立刻有几道影子无声散开,将通往那个方向的所有路径悄然封锁戒严。
越靠近那处小亭,女帝的脚步越快,几乎带起了风,沉重的冕服下摆拂过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的心跳,在沉寂多年的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
绕过最后一座假山,月光被枝叶切割得细碎,洒在亭中背对她而立的两个身影上。
那身影熟悉得刻骨铭心。
听到脚步声,那两人回过头来。
男子青衣落拓,俊朗眉目间带着温和的笑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女子水裙翩然,容颜明媚依旧,此刻正睁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嘴角高高扬起,带着毫不掩饰的、灿烂又夹杂着心疼的激动笑容看着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没有言语,没有礼节。
女帝的脚步顿在原地,珠帘下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明媚女子的脸上,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萧灼看着眼前一身沉重冕服、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如渊的妹妹,鼻尖一酸,所有准备好的俏皮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汹涌的心疼。她忽然几步冲上前,张开手臂,狠狠地、用力地抱住了妹妹冰冷而僵硬的身体。
“烬儿……”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维持着轻快,“我们回来……给你过生日了。”
萧烬(女帝)的身体在被抱住的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一尊即将碎裂的冰雕。但很快,那紧绷一点点瓦解,坍塌。她僵硬地、缓慢地抬起手,最终紧紧回抱住姐姐温暖而充满活力的身躯,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记忆中最温暖、最安心的、带着药草和阳光味道的气息。
冕冠的珠帘硌到了彼此,但谁也没有在意。
百里牧云悄然背过身,面向外侧,如同最忠诚的守卫,将这片小小的天地留给劫后余生、跨越了生死权谋才得以短暂重逢的姐妹。
月光无声洒落,照亮相拥的二人,也照亮亭外孤独守护的背影。
盛世繁华的宫宴之后,无人知晓的御花园角落,南晏权势最顶端的女帝,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做回了片刻……只需是妹妹的萧烬。